(一)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坐着五六个年轻人,每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连呼吸都放缓,除了表情严肃的女经理盯着报表。
这是帅龙小家电双峰市办事处,墙上贴着刚劲有力的“只为成功找方法、不为失败找理由”的励志标语。
墙上的时钟显示到了10点。
自从姓朱的经理来了以后,大家从来没见过这个中年女人笑过,也从没有在晚上十点以前回过家。
“刘鹏”。朱经理的声音犹如一声喝令,刘鹏抬起头,脸上挂满不耐烦的表情。
“开会的时候,你能不戳你的手机吗?作为一个销售人员,连这点最基本的素质都没有吗?”
刘鹏媳妇的预产期就要到了,任何一个短信、微信、电话留言,他都草木皆兵,生孩子是大事啊,但是天天加班开会到十点,刘鹏急啊,比较形象的比喻是“热锅上的蚂蚁”。
“滴滴…”坐在刘鹏旁边大潘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他急速的想去滑屏,但朱姐的怒气已经杀到他的双眸。
“我说一万遍了,开会的时候手机调整到震动或者关机状态,你长脑子了吗?”朱姐盯着大潘训斥道。“你们两个,按规定的五倍处罚!因为我觉得250这个数字适合犯低级错误的人。”
两人眉头一皱,对视一眼后,刘鹏想分辨,看见大潘向他眨了眨眼睛又沉默了。
250块!滴滴两声,灰飞烟灭。
朱经理继续慷慨陈词:“我认为,公司的纪律应该高于联合国宪章,你们必须服从、服从、无条件的服从,执行、执行、无条件的执行!”
“散会!”
每个人像在噩梦中醒过来。
“哎呀我地妈呀,这会场如墓场,发言跟发丧一样。”散会后的大潘向刘鹏诉苦,“250块,两天不吃不喝还挣不到。”
“可不咋地,真受不了了,我媳妇就要生了,我看也别提请假的事了。”刘鹏说。
“请假?得了吧。上班指不定混到哪天呢?自从这三八一来,我是起早贪黑啊,早上我走我闺女没醒,晚上到家早就睡了。你说这是销售吗,这不是审犯人吗?”大潘一肚子埋怨。
城市已是夜晚,闪烁霓虹和车灯交相辉映,车辆缓慢、行人慵懒。
“你们单位怎么天天加班啊?都干嘛啊?”娟子挺着大肚子靠在床上的问刘鹏。她手里拿着公务员考试的《申论》。
“加班开会!可别提了,新来的女经理,要给我们扒层皮啊,今天给你回短信她看着了,罚了我250块。”
“不至于吧,怎么这么严啊,太过份了吧。那你也得早点回来啊,预产期都要到了,我怕宝宝要出来,就你妈一个人在家,我害怕。”娟子皱起眉头。
“行行行,知道了”
“明儿你还得取点钱,家里没钱了。”
“前几天不是刚取1000吗?都干嘛了?”刘鹏问。
“今天又去做孕检了,花了两百多,给小家伙买了两件衣服,又给水费、电费存了点。1000块钱快没了。”娟子汇报着。
“可不是,这钱别破整,一破就没。”他接着说:“都俩月不发工资了,经理说了,这个月销量上不去,工资还压着。”
“这叫什么单位啊,难道压工资就有销量了?”娟子替刘鹏抱不平。
刘鹏打开冰箱,除了几个馒头和剩菜,没找到水果。
“小鹏,再忙你也得接电话啊,要不哪天小家伙要想出来,你妈大字不识,你再不在身边,那能行吗?”娟子一字一句的说。
“行行行,女皇陛下”。刘鹏边嚼馒头边说。“这单位跟疯了似的,天天加班、天天开会,一个月就3000来块钱,还压支,真受不了,睡吧,明儿还得起早呢。”
刘鹏伸了个懒腰,躺在床上把手放在娟子挺起的大肚子上。
“你不看书了?过阵子就要报名了。”娟子和刘鹏今年准备一起参加国考。“你最近也不坚持看新闻了?”
刘鹏睡着了。
4800。这是银行柜员机显示的余额。当刘鹏取出1000以后,他知道余额很可能不够娟子的生小孩费用,因为娟子小鸟依人、弱不禁风的样子没准得“来一刀”,如果最近不发工资,这个余额必将出现负数。关键时刻怎么办呢?两张信用卡早就用来倒房贷了,刘鹏做了几手准备,一是等待工资早日下发以解燃眉之急,再就是找亲戚朋友借了,实在没办法,只能使用信用卡套现了,只是,信用卡一直绑定着倒贷,何况半年前装修套现的10000块还在每月“上供”呢。
刘鹏带着这个问题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的氛围和燥热的天气恰反,阴冷、肃穆。
“没有销量、没有业绩就没有工资、没有休息,从今天起,没有达到销售指标的不能休班!公司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你们要绝对效忠!”朱经理一脸霸气,每个人的心脏都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缓缓的复苏过来,没有交谈、没有反驳,只有忍耐。
嗡嗡…刘鹏手机振动起来,尽管他按着会议纪律把手机调整到振动状态,但是他还是下了一跳。
是娟子打来的电话,拒接。但娟子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刘鹏依然拒接。紧张感让他忘了娟子昨晚的嘱托。但很快,刘鹏的手机再次震动,屏幕显示“妈妈”。
刘鹏觉得可能有事,当他稍一起身想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朱姐毒蛇一样的眼睛已经直勾勾的盯上他了。
“你的手机可以不震动吗?”朱姐的话感阴冷,甚至接近阴森。
“我媳妇…”
“我不想听到所谓的任何借口。”不等刘鹏解释,朱姐伸出食指摇了摇。
“现在是开会,进了这个门,有什么事比开会还重要啊,如果你没处理好家事,你最好不要来上班。”他逻辑敏捷、口齿伶俐。
“我媳妇最近预产期,打电话来,可能要生。”刘鹏的脸连憋带急已经变红了。
“多么顾家的一个好男人、可惜不是一个好员工,如果每个人把这当成家,不会干不好、不会不出业绩。”朱姐借题发挥。
“是、是、是”刘鹏焦急的等待着。
朱总向刘鹏摆摆手,没有说话,刘鹏转身飞快离开。
刘鹏像刘翔跨栏一样的冲下楼梯、像博尔特百米冲刺一样的跑向出租车,他跳进出租车、疯狂的猛戳手机。
“你咋不接电话呢?你咋拒接电话呢?你咋才接电话呢?”母亲一连串的责问让刘鹏的大脑更加混乱。
“娟是要生吗?你们在哪?”
“好像是!”
“你们在哪?”刘鹏追问。
“我不知道这是啥医院?”
“你问问身边的人。”
“区医院。”
“你们在几楼?”
“我不知道啊?”
“你问问?”刘鹏头一拧、眼一闭,差点晕过去,他终于明白娟子昨晚的担忧绝非多余。
“师傅快点,去桥西医院!”刘鹏喘着粗气。
下车的以后,刘鹏依然奔跑,他不只碰了一个人,无视别人的惊讶和责问,这就是十万火急的事。
他见到娟子和母亲的时候是在急诊室外。
“咋样?咋样?”刘鹏迫不及待的问。
“你咋才来啊?”娟子和母亲一样责问刘鹏,“这要有点事可咋整?”
“哎呀,别提了,咋样啊?”
“不知道咋回事,刚才在家有点肚子疼,但医生说没事,说是正常反应,说我太敏感了。”娟子说。
“哎呀,我地妈呀!急死我了!”刘鹏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原来虚惊一场。“你弄明白了再说,急死人啊。”刘鹏显得不耐烦。
“那我知道吗!万一他要出来呢,你咋就不接电话呢!啥事有这事重要啊。”娟子不高兴了。
“别提了,这公司要人命啊,不敢接电话、不敢请假。”刘鹏擦着汗。
“这叫啥事啊,生孩子也不行。”母亲也愤愤不平。
“滴滴滴……”刘鹏的手机铃声响,是朱经理打来的,他吓了一跳。
“生了吗?”声音不大,没有关怀,应该也没有表情。
“没,没有”
“你不是说要生吗?”朱总追问。
“就是肚子疼,没生。”刘鹏屏住呼吸,他想听出电话另一端的领导是生气了还是很生气了。
“刘鹏,我命令你立刻赶回公司!”电话挂了。
刘鹏蒙了,他看着手机,对这样的斥责感到纳闷。
“怎么了?”娟子问。
“不知道啊,让我立刻回去。”刘鹏说。“我先送你回家。”
“行了行了,快忙你的吧,这有妈就行了。”娟子被刘鹏母亲扶着走向公交站台。
刘鹏虚惊一场心跳还未平静,在晚上的例会上,朱姐处罚了刘鹏200元,理由是刘鹏负责的三个卖场没有销量。刘鹏有口难言,他知道这个女人是报复他早上的中途离场。
“真不想干了。”下班后刘鹏向大潘倾诉。
“不干又能干啥去啊,销售这行,哪还不都这样。”大潘劝慰刘鹏。
“每天骂骂骂,罚罚罚,好像收拾了咱们销量就上去了?”刘鹏还在抱怨。“要这么罚,月底得从家向公司交钱。”刘鹏有气无力。
销售是身累心更累的工作,体力的消耗和心理承受的压力相比不值一提。刘鹏从毕业就进入帅龙小家电,从激情到绝情只用了两年时间,两年来他从卖场销售员熬到业务员,但他没有成就感,相反感到失望,他对这个行业很烦了。他不是没有想到过离职,不过也仅仅是想想,然后忘掉。
他还在坚持不仅因为没有好的去处,还因为他需要钱,很需要很需要。每月1500元的房贷是最大的支出项目,还有半年前欠下的信用卡套现费用也要按时扣钱,再加上水费电费煤气费手机费交通费,每月都得定期上缴,买房的首付款除了老爸老妈的棺材本还借了很多现金等着还。他“亚历山大”。
不过,眼下最大费用是娟子的临产费,他还没有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