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有座城，江叫越川江，城叫定江城。可现如今，定江不安定。
定江城外有一处小酒肆，没什么店号，只是远远能看到个歪歪斜斜的酒字。临着官道大路，挨着江边，半隐在一片小常青林里，布置简约干净，加上特有的米酒清泠爽口，老板人还实在，就算有时身上没有散钱，或是赊账，老板也是愿意的。久而久之，南来北往行商的或是外出走动的都有不少要来讨上三两碗。
可这两三年来的人突然少了，店家老崔额头上添了好几道皱纹啊，可倒不是真那么在意赚钱。
三十年前，老崔的爹，老老崔牵着老崔，那时候还是小崔的手说：娃啊，爹昨天花了二两银子找了个先生看啦，这地方好啊，风水佳，财气足，是块宝地，咱们啊，在这地方开个酒肆，凭咱家酿酒的手艺，保证赚大钱给你娶媳妇。
那时候老崔才十一二岁，正皮着哩，立刻驳道：爹，昨儿那先生喝的道都走不稳了，他说的还能准？
老老崔立马赏了他一个爆栗，佯怒道：怎的，先生说的那还有错了，先生咋会错。说着摘下头上的新草帽扇了扇风，喃喃道：先生会错？我瞧这地方肯定好哩。先生骗咱穷苦人图啥？
现在。
老崔每晚睡得时候都会摸摸床铺下藏的散碎银子，那银子早够他娶个媳妇了。可他没娶。
老崔至今还记得他爹临死前抓着他的手说的话，儿啊，咱们生来是穷苦人，注定这辈子都是穷苦人。老皇爷说啦，子继父业，万事太平。爹也说不上对不对，可就是苦了你了，打小没了娘，还跟着爹苦哈哈过了这么久。都怪爹。都怪爹。
可恨老崔那句爹我不怪你没说出口，老老崔就咽了气。
老崔决定不娶媳妇了，娶了生出孩子也是让孩子吃苦，何必呢。至于攒钱，管他呢，先攒着呗。
可老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老皇爷是不是错了，更是想也不敢想。
近日来官道上行人更是少之又少，老崔本以为今天又是难开张，找了棵小树靠着，可那小树枝干太稀疏，老崔就带上老老崔留下的那顶旧草帽。慢慢品一小坛子米酒，眯着眼盯着官道远处的拐角，盼着有人来。
然后他看到一辆马车，接着是第二第三辆，然后是无数量，他不知道马车后面还有无数步行迁徙的人群。
老崔看着人来了来了，摘下草帽，憨憨一笑。
定江太守方慈早已忙的焦头烂额。有大批离民迁徙，或者说逃难而来。因为更北的地方——打仗了。
半个月前，北边的云国突然出兵，连下江国边境数城。兵锋所指，皆化焦土。更是在云越两国边境处用两万人头竖土为丘，立起一座大京观。江国百姓无不闻云色变，无数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求活，只得无奈舍了家园往南逃。
江国皇帝暴怒，本欲立即举全国之兵，御驾亲征，雪此奇耻大辱，被几名老臣抬棺上殿死谏劝下。决定收缩战线，依托定江等数城沿江死守。同另沿江数城太守帮助南逃百姓渡江，不愿渡江就地好好安置。另在全国内招兵，年过十六即可参军，同时召回大批退伍五年不到的老卒。
方慈刚过不惑之年，能成为江国江北第一大城太守，自有过人之处。对于这场国战，方慈不看好江国，但也不认为江国会被云国吃掉。
五十年前，大渊王朝覆灭，群雄并立，江高祖齐方带两千余扬子弟兵揭竿而起，费时八年，基本将顺天江以南划入手中，随后称帝顺天江以北更是多人称帝，比南边乱的多。
江国立国近四十年，前十年可以说举国疲弊，百废待兴，但军力鼎盛，近五十万。步兵悍勇，且耐力出众，善于长途奔袭。水军更是举世无双，未逢敌手。中期二十年不断裁军，但也有三十万常备。
可最近这十年，江国国力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年年风调雨顺，少旱涝，四海升平。江国家家户户路不拾遗，江国商贾行遍大陆，江国得天独厚的沿海优势，更是跟南海诸小国来往甚密。近几年更是奢靡之风盛行，皇帝办一场宫宴，江国皇帝爱吃的豆腐，不是黄豆制成，而是取金丝雀脑酿成，单一盘就能废鸟千只。皇帝如此，大臣也不例外，大至高升，中到乔迁，小到纳妾，必定是要大摆宴席，花费甚多，一些身份高的，还要提前准备数天，随后广布请帖。要是宴会水平低了，是要遭人鄙夷说笑话的的。平民虽然比不上官员，但也是有荤有素，一些富商甚至不逊官员。
举国尽是奢靡之气，士大夫无人警醒，反倒乐在其中，提起北边云国重武轻文，云国朝中文官处处受武将节制，江国官场无不以之为乐。国库雄厚，却仅修缮几座旧坝，运河倒是年年抬上流程，可却从没落到实处。军队总数依旧有三十万，可这些年下来，早就成了权贵子弟镀金的地方，战斗力可想而知。倒是也有几位拿得出手的老将，青年将领屈指可数。云国连年与北地蛮人还有西边的几处小国年年交战，打出了一大批精兵悍将。
这次云国突袭江国，斩杀的边防军算不得江国军队的精锐，江国也是仓促应战，可据城而守一日不到便被破城，战力差了云国一大截是显而易见的。
但这是一场国战，打到最后，还是要比拼钱粮，这点上江国有绝对优势，更不用提顺天江的一线天险。云国要打伤打痛江国可以，但若说要灭了江国，只是痴人说梦。方慈想到这里只能无奈苦笑，可这世事无常，谁知道呢。
江国人眼里云国便是北方，云国人心中蛮人苟活的那片大森林就是北方了。可在蛮人心中，有比北更北的地方。
那是一座连接天地的纯白高山，只要在大森林里抬头看，能看到山峰的方向就是北方。那是蛮人心中的神山，蛮人神话里最英勇的战士要向北走九百九十九天才能走到山脚，接着要三百三十三天才能爬到山上某个位置，接下来一百一十一天，只有最虔诚的智者才能跟神沟通，获得神的同意，再花上九十九天爬上山巅，见到神明。但也是不一定的，因为神明每二百二十二年才出现一次。这是每个蛮人在幼时便知道的传说。
在那座直刺天际的高山封顶某处，雪地里慢慢钻出一道身影。他缓缓爬出雪坑，站定身形，甩了甩身上的雪屑，缓缓看向南方，眼睛眨也不眨。
良久，他轻声道：又开始了。
然后继续看向南方。他看向南方，直接跳过了大森林。看到云国国都时略作停留，然后继续向南看，分别在一处大泽跟一座峡谷处一看而过，看到江国轻轻摇了摇头。最后看到南海一处孤岛，嘴角略略抽动，像是某种笑。
他说轻声道：“我爱芸芸众生，除了人。”
就在神山上出现那道身影的同时，云国西北的大荒漠上，两个人正全力飞奔，身后一道直径近百丈的深黄色大漠龙卷正在疯狂肆虐，吞天裹地而来。
两人一前一后，两人皆是头戴斗笠，但一人白衣，一人黑衣，甚是分明。两人数息之间已经把那道龙卷风甩在身后。
前面那人率先跑上一处沙丘，回过身来，露出两排小白牙笑道：“吴老三，怎么样，说了你跑不过我的，还非要比。”
后面那人挑了挑眉头，冷哼一声，阴声回道：“第一，没人跟你比，第二，照样能杀你赵老三！”
被称为赵老三的男子也不驳斥，看着远方的大漠沙暴轻声道：“真是壮阔啊。”
那吴老三却是头也没回，继续向远方跑去，就在赵老三还沉浸于沙漠龙卷的壮观时，吴老三突然大喊一声：”快看！”
赵老三回头，看到吴老三已经跑到了又一座更高的沙丘上，连忙跟了过去。
然后他在一天里看到了两处惊心动魄的景象。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明黄色的树叶，淡灰褐色的树皮，树干底部有些干裂，不远处临着树的是一汪天蓝色的小湖，更远的地方，有些树早已枯死，只剩下错根盘绕肆意扭曲的灰色树干挺立。
“这是，胡杨树？”
“是啊，活着便要昂首一千年，死去还能挺立一千年，倒下也将千年不朽。，大漠胡杨。”
美景大可日后赏，口渴却是当务急。
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向那处小湖飞驰，眨眼便到了湖边。
赵老三更是直接冲进湖里，激起一波波涟漪。
吴老三平日素爱干净，可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干不干净了，跪在湖边用手抄起一口水就往嘴里灌。
一口水还没喝下去，就瞧见赵老二从湖里炸了出来，向后飞射而去，惊得他一口水喷了出来。
赵老二一去三十里。
赵老二消失在视线里的同时，吴老三浑身汗毛根根倒立。
一个人从湖里无声而出。
先是一颗大光头，接着是身子缓缓出水。此人足有九尺！上身****，一身古铜色皮肤，肌肉好似岩石一般，一对拳头比吴老二喝过最大的酒碗还广，下半身一条短裤被他撑得鼓鼓囊囊，足见那活儿也不小。
吴老二起身瞬间将自身功力提到巅峰，释出一道气机想锁住那人，可却全落到了空处。
气机落处，毫无感应。
那人根本就没看他，从头到尾，从出水到上岸，一眼也没有，只是缓缓向一旁的胡杨林走去。
吴老二也不在意，既然不想打，那我就喝我的水，湖水不犯湖水。这次吴老二蹲下双手掬起一把水，那九尺壮汉瞬间扭过头来，一股杀气遥指吴老二的方向。
吴老二冷眼起身，毫不犹豫的起势顶将过去。
二人对峙当口。
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声如撞钟，一字一字穿来，连起来便是：“吴老三，当心，湖里有人。吓死我了！龙卷来了！赶紧灌水！”
吴老二突然感觉壮汉的杀气向声音方向穿去，心道就这么想杀赵老三？就因为他看见你洗澡？都是大男人。不过他可没问出口。
九尺壮汉突然大吼一声，声音疯狂又压抑。突然向赵老二方向飞奔，吴老三心道：真要杀？
九尺壮汉跑的飞快，居然感觉不到丝毫气机，似乎全是倚仗自身力量办到的。吴老三心念一转，捧了口水喝下，不紧不慢追了上去。
翻上一边的沙丘，吴老二顶着刮来的细沙眯着眼边看边跟。结果看到不远处赵老三站在一边，露了个头发沾满沙土的后脑勺给他看，更远处那人正以一种决然之气向那道大漠龙卷飞驰而去，身后扬起数丈风沙。
那人步子越迈越大，越跑越快，身体跟空气挤压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尖锐声音。每一脚踏在黄沙上，声如闷雷，声声捶打人心。
两种声音不断增大，最后连赵吴二人也不得不捂上耳朵，运起气劲抵挡。
九尺壮汉与那道灰黑龙卷轰然相撞，天地仿佛在一霎那静止。
蚍蜉撼大树？
谁是蚍蜉，哪个又是大树？立见分晓！
沉闷的咚声自相撞处扩散，周遭沙层如同海矶大潮，向四周怒吼翻滚，一波又一波。
大漠龙卷竟被生生撞的四散，青天落日依稀可现，狂沙四散。
大潮迭起，弄潮儿何在？他在潮中央。那名九尺大汉静静站半跪在原地，身上连一丝擦伤都没有，皮肤在光线下透出健康的光泽。
远处早已看呆了的赵吴二人，赵老二喃喃道：“我赵昊服了。”
吴老三眉头紧蹙问：“若是你我，如何？”
赵昊显然料到他有此一问，毫不犹豫回道：“如果你我刀剑在手，以刀气剑罡在那龙卷里搏击大半个时辰，也可缓缓消磨掉这道龙卷，可像那人那般生生撞灭却是不可能了。”
两人默默看着远处半跪的身影，心里各自盘算着。
突然，九尺大汉仰天大吼。
“他喊什么？”吴老三问道。
“好像是苟。百。客。”
“你听过这名字么？”
赵昊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凝重起来，他蹩起眉头，缓缓说道：“记得我师父说过，三百年前，大玉国刚刚立国不久，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北边蛮子趁火打劫。可当时玉国最轰动的却是玉国江湖上出了一个武疯子，疯疯癫癫，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听说死在那人手上的光一品高手就不下十人，更不用说他还血洗了无数门派跟村镇。最后被天教跟佛宗加上藏书山庄联手才收拾掉。”
赵老三面无表情，“我也听过那个人，可这跟那苟百客又有什么关联？”
“关联大了去了，据说那疯子杀到兴起时，嘴上念叨的也是苟百客这个名字。”
吴老三低头不语。
赵昊看着远处那壮汉，轻声道：“我不走了，你我二人寻求武道突破，我想已找到了。”说着解下腰间牛皮水囊，抛给吴老三。
吴老三起身便走。
两人皆未回头。
就在沙漠里沙潮迭起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顺天江上，一艘中型客船正在缓缓驶向定江城。
船舱里，另一场厮杀接近尾声。
一名穿着干净，眉眼间充满灵气的孩童，盯着面前的棋盘，一张脸上写满了愁字。
对面穿着一身白色长衫，头顶檀木冠的英俊书生，正手捏一枚白子，轻轻敲打桌角。
孩童挥了挥手，像是驱赶厌人的蚊虫。嘟囔道：“不下了不下了！让了我七子我还是过百手就输，这棋下着好无趣，下棋再好有什么用?”
书生微笑道：“鱼儿，不可急躁，当年我也是这么输过来的。还是老规矩，去把你徐爷爷写的那本纵横契上没背过的棋谱再背一篇，晚上再考较你。为父现在要写封书信，你回自己的船舱吧。”
被喊作鱼儿的孩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书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笑。
下棋再好，确实于家于国无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