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靖接过来，看了一眼，心中大概明了，这是一张仓库货品的明细单子。
哎呀，自己对这里的很多东西都不熟，顺着意思往下溜是行不通了，但宋靖又不能说不行，只有硬着头皮，仗着山东秀才——只识半边，靠蒙了。
“仪皇（锽）五色幡一千二百面；青孔雀五角敞（氅）一千二百面；朱縢络盾刀九百口；方知（雉）扇，三千六百面；白狮子结（缬）罗单衫三千六百件；紫罗里夹三詹（襜）三千六百件；金铜戊（钺）斧一千二百张；……”
“好了好了，”内侍官打断了宋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的念书，脸上开始挂着笑意，“果然是认识几个字！只是本官奇怪，你既然认识字，当初就该是被分配到各司，从学婢做起。怎会被分到这杂役班里，成天做些洒扫的粗活呢？”
啊！？宋靖有些傻眼，没想到，认识字，竟会有如此好的待遇，一下子跳过杂役班和宫里伺候两级，直接进入到二十四司之一，直接就是有品级的大宫女了！
陈小雨当然是不识字的，识字的是宋靖而已。不过，这个事实，是万万不能讲的。宋靖眼珠子一转，已经找到了很好的理由。
“回公公，婢女初入宫时，是不识字的，只是在这后苑里，闲来无事时，自己学着认字，时间长了，认的字，慢慢的多了起来罢了。”
宋靖很会看脸色，开始称呼对方“公公”的时候，她心里还打着算盘，一旦这个称呼让对方不满意，觉得自己是在讽刺他是个太监，那么，她就立马改口。不过，两次“公公”称呼下来，宋靖发现，不但这位大官面有享受之意，就连后面的那几个随从，竟也是频频点头，对自己的这个称呼，表示认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宋靖当然乐得是一路“公公”称呼到底了。反正称呼什么不行，自己又不吃亏。
“喔，这里没人会识字吧？谁教的你？”内侍官心里开始欣赏眼前的这位小宫女了，聪明伶俐不说，还是个有上进心的人呐。
“没人教，就是有机会知道某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就拼命记住罢了。”宋靖没想过这个问题，张了张嘴，又勉强解释了一番。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心里开始忐忑，很怕对方打破沙锅问到底，那自己可就要露陷了。
还好，内侍官没有再问下去。他有些得意，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老婆托自己进这后苑找那个郑老宫女，讨些治皮癣的偏方膏药，走上这一趟，竟会在这里遇到个人才！
在这皇宫大内，识字的宫女，那可都是宝贝！极容易与皇帝、皇子接触，不定哪天，就接触到床榻上，成为妃嫔、王妃了。
自己现在分管的那个内司库，本来就有三个宫女的名额，却一个也不曾到位。直到现在，他的下属，还是清一色的内侍，说白了，一群太监。
今天既然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他自然不想错过。
“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吧？”内侍官和蔼可亲的笑着，开始自我介绍，“我姓怀名海忠，官至内殿承制，奉皇上旨意，先后做过几任的都监军，现在任管勾内司左藏库使。
不是我自夸，你方才一直叫我‘公公’，这个称呼，我还当得起。在这皇宫大内，能够像我这般，接受人家称呼‘公公’敬称的，只有五个！而我，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你既然识得字，恰好我那边，正缺一个识字的宫女。不如，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从学婢开始做起，不过，我可以让你越级享受女史的待遇，每月五贯钱。怎么样？”
这边宋靖还没有什么表示呢，旁边的陈雨佳，已经兴奋的连连点头，替宋靖答应了。
本来雨佳还害怕的要命，后来，见人家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宋靖身上，她总算恢复正常。再后来，她也看出，这个大官，对宋靖有意思了，不由得欢天喜地起来。在这个杂役班里，谁不想着赶快出头，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而宋靖，却是被那每月五贯钱的待遇，给震晕了。要知道，小雨现在，每月才五百钱，小雨从进宫起，就一直省吃俭用的攒钱，到现在，也不过攒了五吊钱。而自己要是过去，一个月，就挣出这个数了。
至于那个怀海忠的自吹自擂，宋靖还真没往心里去。一个身体都不全的阉货，人家能够敬重他到哪里去？不过是有求于他，哄他高兴罢了。
不过，心里虽然千肯万肯，但面上，宋靖却比雨佳老到的多，官场里欲迎还拒的道理，宋靖可是清楚的很。
“怀公公，”宋靖恭敬的一礼，然后说道，“无功不受禄，婢女不过是杂役班一普通宫女，一下迁至六品女史。这个，虽然婢女心中感激公公的知遇之恩，但是，婢女这心中，总是有所不安。所以，婢女不敢接受公公的提拔好意。”
怀海忠什么人物，自然看出宋靖心中其实是愿意的。于是，他笑着说道：“你有这个能力，完全可以享受女史的待遇。你还有何不安，可一一道来，看本官，是否能够为你解惑释疑。”
宋靖说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与公公素不相识，非亲非故的。一下得公公如此赏识提拔，婢女担心，不知道，这其中，自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行。所以，这才心中不安。”
怀海忠本来在微微笑着看着宋靖，等宋靖说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时候，他便一愣，开始低头沉吟，嘴里不断低吟着这句话，越咀嚼，越觉着这句话，有味道。
想想自己，十三岁进宫，靠着人长得秀气，又机灵，很快就得到当时的大太监之一：王继恩的赏识，并从此青云直上，一发而不可收。
不过，怀海忠一路官运享通，可不仅仅是靠着王继恩的关系和提携。在王继恩权倾大内，无人敢弗其意的时候，王继恩的亲信，个个都是趾高气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怀海忠还是一如既往的谦恭有礼，无论对什么人，都是给人一张笑脸，无论哪个宫里吩咐了什么事，他总是小心的记在心上，并圆满的去完成。
所以，怀海忠在这大内里，声望和人气，很快就超过了王继恩，成为少数几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这也跟王继恩的心思不再继续放在大内，而是放眼外面的花花世界有关。
现在，怀海忠以三十岁的年龄，便爬到了这个很多人一辈子都企望不到的高度，位列大使臣官阶：挂内殿承制职。而更关键的，是他现在执掌着最有油水，还最有前途的左藏库。
这可是皇帝的私人仓库，替皇帝掌管他的私藏，肯定与皇帝关系密切。而做太监的，他的所有权力、威望，还不是全是皇帝一句话就可以给，一句话就可以收回吗？只有紧挨着皇帝，才能保证，一个内侍不断的升官发财，恩宠不衰。
这么多年，怀海忠自认已经是阅尽天下人和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到应对有章有矩；无论面对什么人，他也都能做到有礼有节。
但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官场阅历、处世经验，竟然被面前这个黄毛丫头几个字的一句话，给全部概括了！而且，还是那么的通俗易懂。这是古来圣人都不曾做到的事情呀。
怀海忠不由的爽朗大笑起来，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丫头了，一定要把这个前途无量的丫头，抓在自己的手里。
“好！好一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竟让本官受益匪浅。你一个小丫头，能够拿出什么样的代价，来换取我的提携之功呢？不过是等你以后发达了，适时照顾下本官罢了。
本官能够断定，你这丫头，日后绝非池中之物。本官这里向你保证，日后若你有更好的前程，更好的去处，本官绝不阻拦。怎么样？这回，你该答应了吧？”
再不答应，就是傻瓜了。宋靖心里暗道，忙俯身下去，行了个大礼，“承蒙公公赏识，婢女惶恐之余，感激不尽。婢女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以报答今日的知遇之恩。”
宋靖此话，倒也不全是应酬话。至少她现在对这个怀海忠，真的心存感激。看得出，他是真的欣赏自己，并愿意提携自己。这样的伯乐，一个人的一生，也未必能够碰到一个。而她宋靖，现在，就遇到了，虽然他只是个太监。但这不妨碍宋靖对他产生“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