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弥漫殿中的,只有一个人的哭声,痛彻心扉,撕心裂肺。
“公主,让奴婢瞧瞧您的伤可好?”
琉璃心急,可公主拿被子蒙着头,一个劲儿的哭,她又不敢去扯,当下只能着急的在一边劝,也是哭诉着。
“公主,公主,您额上的伤若是仔细不处理,会留下伤疤的,若是让皇上知道,定以为是奴婢欺负了公主,皇上会罚奴婢,公主不忍奴婢受罚的是不是?”
琉璃又劝。
被子里,还是只有哭声,哭的痛痛快快,酣畅淋漓。
琉璃也只能陪着公主哭,她又怎能不知道,公主不是为自己的伤而哭,而是为先帝。
这几日,公主忍的何尝不是很辛苦,如今寻着了机会,自然要好好哭一场,发泄一番。
公主受伤,事出有因。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嚼舌根的人,琉璃从御膳房取来公主的午膳后,经过莲花池,听到几个杂碎的宫婢在议论公主,说了公主几句污秽难听的话,琉璃忍不过,便说了她们几句。
岂知那几个宫婢也是有胆的人,言语攻击最后成了人身攻击,琉璃一个小宫婢根本打不过她们几个,刚好公主不知怎的路过这儿,见琉璃被欺负,推了她们一下,当中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用尽了力气。
公主摔倒,头被磕碰,琉璃当下去扶,却被人伴了一脚,整个人连带刚起身的公主,一同落入了莲花池。
琉璃摇了摇被褥,还想要开劝,却听见外殿几个宫婢的大呼声。
“皇上——”
后面没了音,想必是被来人打断了。
琉璃也连忙让开空间,低头跪了下来,只见一袭紫袍路过眼皮底下,直径走到床榻边,紫袍掀摆的声音,似是新帝坐在了床榻边沿。
“解忧,皇甫哥哥来看你了,怎拿被褥遮着自己,不想见皇甫哥哥么?”
皇帝轻柔的声音。
被褥里早没了哭声,从宫婢大呼‘皇上’之时,哭声便止住了,而今被褥里的人,太安静。
皇帝扯了扯被褥,很容易的拿开,里头,却是一双哭红的双眼,还有额上那抹鲜红。
“解忧,谁欺负你了,告诉皇甫哥哥,皇甫哥哥给你做主。”
见解忧抿着唇,不说话,也不敢看他。
皇帝不悦,一扫琉璃,目光凝然了些,“公主受了伤,怎还不宣太医,小公主年幼,便任由你们这奴才欺负了,吴庸——”
吴庸前脚才踏进一步,解忧却急忙抓住了皇甫劦的手,咬了咬牙,身体颤抖,“皇……皇上。”
她知道,他宣这个大太监,必定是要惩罚琉璃了,以前她生病,父皇都是这般脸色,只要一宣人,就必定有一大拨奴才被罚打。
解忧不喜欢她们被打。
皇甫劦皱眉,回头,反握着她的小手,轻喃道,“解忧怎对朕这般生疏,不唤哥哥了么?”
解忧看了他一眼,又低头颤巍,“我……皇甫哥哥,哥哥是皇帝,我,我不可以这么唤。”
“谁说的,朕允许你唤,你便可以,朕承诺过先帝,待你如妹妹,你唤朕哥哥,自然是礼法之中,怎会不可以?”皇帝帝笑笑,碰了碰她凌乱的头发。
解忧将头瞒得很低,声音颤抖,手拽了拽他的新衣衫,“皇,皇帝……哥哥,能不能,不要罚琉璃?”
皇帝又扫了一眼地面,跪着的那宫婢,头发也是一度凌乱,脸上还有抓痕,潮湿的衣衫更是未换。
他皱了皱眉,“好,朕不罚她。”
又看了解忧一眼,淋湿的衣衫还带着着水草,连带被褥也被弄湿了,解忧脸色通红,他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很烫。
“吴庸,太医呢?”
皇帝脸色一重,吴庸赶忙低首回答,“奴才已着人去宣,马上便到。”
皇帝又指了指琉璃,“还不快给小公主换身干净衣裳。”
长乐宫很忙,宫婢太监上上下下,折腾了半天,新帝本为国事烦忧,今日又出了这岔子事,这个特殊时期,若是先帝唯一的女儿都未照顾好,传出去,只怕又是一番对新帝难听的话。
步出长乐宫时,已是掌灯时分,新帝望了望天空明月,忽即有些感伤。
吴庸是时候上前,询问,“皇上,那几个宫婢,该如何处理?”
新帝只说不罚琉璃,可没说对那几个推公主下水的宫婢也不罚,碍着公主在,不好提,吴庸只得出了长乐宫才问。
“赏一百大板,赶出宫。”新帝声音冷冷,“几个小小宫婢,也能欺负到公主头上,这后宫,是该整整了。”
吴庸颔首,那几个宫婢,的确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些,只是一百大板受下来,宫婢细皮嫩肉的,只怕被送出宫的,是几具尸体。
当然,这些事,新帝不会让公主知道。
“皇上几日未回相府,几位夫人也是等得急,日夜为皇上担忧,特着奴才问问,皇上何时接几位夫人入宫?”
吴庸又壮着胆子问道。
新帝扫了吴庸一眼,吴庸低首,自知撞到了刀尖上,新帝还在为先帝之事忧愁,若是让那几位夫人进宫,争风吃醋的,只怕愁上加愁。
“不急,等登基大典之后,再去接。”
解忧病的很严重,一连两天高烧不退。
新帝急,太医更急。
用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也不见效果,公主的病反倒是更严重了些,即便新帝放话,治不好公主,全都得赔命,太医额角冒出冷汗。
这时,太医院一位张太医觐见道,“臣听闻蔺大人的小儿子,三岁便能识字,四岁认得所有中医药草,七岁便开始为人医病,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在帝都金陵素有小神医之称,那神童现今九岁,居金陵街头冬草堂,为寻常百姓治病,如今解忧公主之病,微臣无能,皇上可否请他来试试?”
听张太医的话,对那神童甚是崇拜,甚有几分赞赏,亦或许,私下里与那神童也有过医术上的交集,是以,在这危急关头,冒死进谏了回。
新帝允了。
那神童倒也不温不淡,更不意外也不惊喜,命身边侍童收拾了下,收拾随张太医进了宫。
那是一个温雅的九岁少年,白衣不染纤尘,柔弱中自有坚韧,见人总是淡淡儒雅的笑容挂在唇边,他的名字,也很文雅。
蔺之儒。
见到座子上的紫袍男子,少年方要跪,新帝却阻止他,“免了,先进去瞧瞧公主,吴庸,带路。”
吴庸上前,张开一个请的姿势,少年淡淡一礼,随了吴庸进去,还外带了一位小侍童,张太医也跟了进去。
房里,只有一个琉璃照顾,其他宫婢都不敢进来,连新帝也在众太监宫婢的游说下,迟疑着,不踏进房间半步。
是了,太医说,公主的病,可能会传染,其实也有几位太医揣测,这是不是……瘟疫。
从未见过的瘟疫。
他们怕,可琉璃不怕。
解忧处于半醒半昏迷的状态,小手胡乱的在半空中抓着,抓不到什么东西,又扯被子,抓自己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极其难受。
公主身上出了很多痱子,开始还好,后来那些痱子变成了红色斑点,每个时辰都得严重许多,琉璃看着,却疼在心里。
直到小少年为公主把了脉,小少年的脸色并不好,上上下下观察了公主好几遍,最终皱紧了眉头,侍童递了个东西过去,少年在那上面写了两个字。
琉璃是认识字的,看到那两个字,差点晕了过去,可想想自己晕了,可没人照顾公主,当即跑过去,握紧了公主的手,却是又对小少年说,“小少爷,你一定要救救公主,公主还这么小,还没过几天好日子……”
张太医看了那两字,也是皱了眉,道,“蔺小少爷,公主出现高烧的症状,又是惊厥,当见公主身上出现皮疹的时候,我已猜测这可能是天花,但现今,公主身上皮疹慢慢转为脓疱疹,这脓疱内的浓浆不是淡黄之色,竟是血红之色,与我之前所见过的天花大所不同,蔺小少爷能肯定这是天花吗?”
小少年点了点头。
琉璃回头,看着交谈的两人,天花这两字,一直便是天下病魔之一,更也是一种会传染的瘟疫,能治好的例子几乎寻不到,看着公主身上满满的血疱,琉璃又是心疼。
“怎么会……”张太医呢喃,似是对这怪诊有些无策。
天花本无药可治,张太医先前瞧过几例,但出现血疱的,还是头一回,便更加束手无策了。
小少年提笔,又写了一句。
侍童看了一眼,便向张太医问道,“张太医,公主这月里头可否生过病?吃过药?”
张太医细细回想,“公主时常有些小病,这月里头倒有过一次,先帝在世前,也只宣了一位李太医瞧过,想来那次的病应该不是太严重,喝了两盅药,两天便好了。”
侍童又说道,“张太医,我家少爷说,想看看那张药方。”
张太医想了想,照办了。
小少年看着方子,凝了眉,这是一张很普通的风寒方子,张太医也瞧过,并无特别之处。
侍童又说道,“张太医,我家少爷说,想见见之前那位替公主瞧病的李太医。”
张太医脸色有些为难,“这恐怕有些难,那次公主病好之后,李太医突然辞退了太医之职,现今也不知在何处。”
小少年点头会意,又写了几句话。
神童已确诊这是一种比特特殊的天花,为以防万一,瘟疫传了出去,长乐宫中上上下下一阵打扫,散了药水,烧了药草,任何人都不可随意进入,宫中人也不可随意出入,尤其是宫中若有小孩子,千万不可靠近,天花对孩童的感染尤甚。
宫里其他宫也是忙个不停,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感染,上上下下一顿打扫。
吴庸劝新帝先离开,恐这瘟疫传染,新帝迟疑片刻,终是踏出了长乐宫。
小少年另开了张方子,琉璃熬了药,一点一点的喂公主喝下。
张太医问,“这种天花病真能治好?”
小少年摇了摇头。
古往今来,得天花病还能不死的人,并不是被大夫治好的,天花病性强烈,且快速,一旦孩童染上,最多不过二十天,便可能症发而亡,若能撑过那些天,便算是真正熬了过去,日后再也不会得天花。
他的方子,只能缓缓,不能治本。
是死,是活,须得看这位公主的求生意志。
张太医苦笑着摇了摇头,孩子的意志最为薄弱,能挺过去的人,天下有几例,只怕自己这脑袋得随公主一起去了。
只是,怕连累了这位神童。
侍童又问了琉璃很多,公主除了那药,是否还吃过其他特别的东西,喷过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次生病之时,照看公主的人是谁,等等一系列。
毕竟,没人会无缘无故感染天花,这长乐宫里干干净净,又怎会独独公主染上。
侍童也只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
长血疱的天花是头一次见,越是奇怪的事物,神童倒是越有兴趣,他猜测,这可能是因另一种药物引起的,也可能是吃了某种相冲的东西,或者,有人故意用药引起,有什么目的……而这些,也不是神童管的范围。
他的目的,只是医治好她。
琉璃对侍童的问题只能摇头,心里却是装下了一件事。
她是在公主那次生病好了之后才被先帝指来照顾公主的,对公主以前的事,琉璃丝毫不知情,公主那次生病之后的饮食也是由琉璃照看,并无特别。
现今,看小少年的样子,似乎是认为公主这次的发病可能与上次那病有些关联,难道上次病根未除,前两日落水受寒,这次便发病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琉璃还是觉得,这瘟疫说来就来,说走可就不容易了,怎么可能会是之前的病引起的?
又想了想,上次公主生病,琉璃虽不明白先帝为何换了长乐宫所有人,之前并未多想,现今想起来,却是忽然有些害怕,还有些诡异。
先帝再怎么疼爱公主,怎会因为一次风寒便换了全部宫婢太监,而且……而且那些太监宫女,再被换走之后,一个个的,全都不见了踪影!
琉璃有些腿软,先前被派来照看公主,她怕不熟悉公主,想找之前照顾公主最贴身的宫婢学些事情,可那个宫婢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琉璃亦找过宫里好几个宫婢太监,都是一无所获。
谁,能有如此大的能耐让这么多人消失?
琉璃的心底,只想到了一个人,心里更是害怕紧张。
这件事,琉璃没有对任何人说。
琉璃猜测,公主这次突然得天花出的血疱,可能,真与那次生病有关。
长乐宫里一片死气沉沉,一天过去,公主未见起色,宫婢太监也是一片消沉,若公主死了,他们这些长乐宫的人一个都不可能活着出去。
小少年也住在了长乐宫,一方面好照看公主病情,另一方面也少了些路程,所以张太医便成了太医院与长乐宫两头奔跑的人。
琉璃按时辰熬了药,公主喝得多了些,看了看偏殿另一边瞒头写字的小神童,琉璃忽即觉得有些好笑,说这长乐宫别让小孩靠近,这神童才九岁,不就是个孩子吗?
那神童身边的侍童,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与琉璃一般大。
琉璃苦笑,即便是孩子,可公主的命,系在他身上。
从公主发病到现今,已过去了五日,幸好疫情并未传染给任何人。
新帝很忙,一天却也会过来一次,问问情况,要什么便给什么。
琉璃知道,新帝虽已称皇,却还未正式登基,按照先例,要先帝大行一月后才行这登基大典,而现今公主出了事,又成了一大愁事,先帝灵柩还在,也还未发丧,听说出行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吕将军将会随带一千兵将,以及一拨两百多随葬的宫婢太监随行。
琉璃心里有些寒,听到‘随葬’两字之后,这么多的人,只用两个字便抹去了他们的命。
小少年每天都会割破公主身上的血疱,取出些红色脓浆,给收集起来,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似乎,他对这血疱感兴趣,而对公主的生死并不是看重,能熬过去,便活,熬不过,只能认命。
而即便治不好,新帝只会杀太医,也不会杀了他。
太医的命在新帝眼里并不值钱,可小少年的命,新帝不敢乱动。
他是谁?
先帝遗诏上立下的朝堂右相蔺平之子,新帝若动少年,只怕会与蔺丞相结下梁子,新帝不会那么做,坐稳皇帝宝座,他还需要蔺丞相在朝堂的力量。
又是两日过去,新帝脸色越发沉重,来看公主的时候,眼神殷切。
站在宫外殿之内,皇甫劦深深的闭了眼,温怒,喃喃自语,“冥邪,你又给朕出了道难题!”
“忧儿若是有什么不测,朕能让你的皇位成一纸废谈,朕即能给予你,也能收回。”
“你若不行,还有他人可以代替,皇帝之位,不是只有你一人能坐。”
那夜,那皇帝的话,还荡在耳边。
这句话,令他感到恐慌。
冥邪,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手段。
告诉着他,他不能动冥解忧,不能动他冥邪的女儿,否则,这个帝位,他还能拿回去,如今冥解忧无缘无故出天花,这是给他一个小警告,可这个警告,开得太大了。
若冥解忧不能撑过去……
皇甫劦抓狂,冥邪,冥邪,你到底还有多少筹码没用出来,还做了多少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不过一个冥解忧,居然用皇位来威胁!
冥邪的人在暗,他不知道冥邪能用什么手段废了他,还未正式登基,冥邪什么可以做到,他却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轻举妄动。
不能动冥解忧,不能动朝廷上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心腹大臣,不能动藩王,他这个皇帝,还能动什么?
这种被一个死人压在底下的感觉,他一刻都受不了。
但他,却必须忍。
时间,他需要时间。
慢慢的,一个个的,拔除。
忍了这么多年,不差再多几年!
公主发病第九日,小少年如常,琉璃也是熬一天算一天,但小少年药方似是比太医院的有些用处,公主几日前一口都喝不进,但是对小少年的药,却是一点点喝了进去。
一摸公主的额头,琉璃有些欣慰,温度一天比一天降下来,似乎血疱也不出得那么厉害了,全都破了皮,挤出了脓疱血浆。
琉璃高兴,这兴许便是公主快要熬过去的前奏,小少年依旧眸色淡淡,看过公主几回,便去做自己的事,似乎真没什么事能打动他。
外头,忽然响起了号角声。
小少年抬了头,略微不明。
琉璃却知道,这是先帝出殡的声,弥漫在皇宫四处,渐渐加强,又渐渐飘渺无息。
公主病着,连长乐宫都出不了,又怎能替先帝送行,可毕竟那也是公主的父亲,这样的大事,公主却不能亲去,不孝女这个词,公主怕是坐定了。
琉璃咬了咬牙,心下闪过一个主意,想去替公主送先帝一程,于是她避开守在长乐宫的几个守卫,便朝先帝出行的西宫门跑去。
大老远,她看见了一列列的队伍,从容自定的一路穿过大道,领头的是吕将军,最中间被十多匹马缓缓拉着前行的,是一座大灵柩,后边跟着一大队宫婢太监,周围一圈侍卫军护守。
琉璃跑过去,不敢靠的太近,躲在一个角落,看着一列列侍卫持茅走过,又见宫婢太监的服装走过,琉璃猛然睁大了瞳孔,一惊。
宫婢,那个宫婢!
珠儿!
琉璃抱着自己的身体,有些不敢相信,那么多人,她认出了那个宫婢,一眼扫过去,只有那个宫婢,她最熟悉,那不是……不是公主以前的贴身婢子?
珠儿,怎么会,怎么会随葬。
可是,既然是随葬,她们,竟这般淡然,不反抗么?
琉璃深深压抑着自己,紧促了呼吸,眼神找不到着落点。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