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一到,肖俊宇也成了我家的常客。他每天傍晚都会骑着他爸爸的摩托车,或者自行车来这里。如果凑巧两辆车都不在他就跑着过来玩。
工厂的工作我已经有点厌烦了,肖俊宇也怂恿我违抗父命不要去又闷又肮脏的工厂做工,但我也只有偶尔才听他的话。
他又一次跑着过来玩,事实上,我家也没人陪他玩,康拉河恋爱后,每天都和哈维东躲西藏,我是个闷声闷气的女孩,但他也能自得其乐。他有时逗逗我家垂死的大黄狗,有时和邻居家奶奶隔着围墙喊话。
“我爸妈明天要来?”
“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来吃饭,还能干什么?我爸想跟你爸爸聊聊吧!”
他蹲在门口抚摸着毛掉的很厉害的大黄狗,这狗闭着满是眼屎的黑眼睛,锁着额头,一副又痛苦又享受的样子,脏嘴巴时不时舔一下瘦骨嶙峋的前爪。
夕阳就要落下去之前,他站起来。
我问他是不是要回去,他却默不作声的跑远了。
妈妈回来的时候又把我骂一顿,她叫我跟在她后面学做饭,她一会儿舀水,一会儿炒菜,我跟在她下垂的圆滚滚的屁股后面,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会儿这碍她事,一会儿那碍她事。
“你看着点,水要这么浇,这么点。你怎么这么懒,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叫你做点事,就跟要杀你似得。看着点!”
康拉河最近总是在饭点出现,她和爸爸在门外整理桌子,我和妈妈忙着摆上饭菜。她见我又是笑呵呵的了,对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并不总是恨她的。
她已经给我透露了一切。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和她躺在地板的毯子上。没有开灯,但是屋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晰,静谧与喧嚣同在,让人有倾诉的欲望。
她对我说没能去参加考试,她是多么后悔和伤心,她哭过,但是没有用。比起像弟弟一样的哈吉,其实哈维才是她真正喜欢的人,但是她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直到她被留在二年级。
“我多想跟他一起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工作,再然后结婚。我想二十岁时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告诉爸爸我喜欢哈维,想要跟他结婚。现在爸爸是不允许的。”
“肖莉,我们那晚就在公园过的,因为没有钱去宾馆,他也不想一个人回学校,你知道吗?公园里的蚊子特别多,他把我抱在腿上,我被他紧紧圈在怀里,他那么护着我,他自己身上全被蚊子叮了一个又一个大包,而且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他还要考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考着怎么样。”
我和她映着月光的脸一个孤寂一个幸福。我们彼此不敢对视,就怕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丝毫怀疑。我和她都假装自己睡着了,只是梦中的呓语才让我们彼此窥视到对方的秘密。
次日,舅舅和舅妈果然都来了。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舅妈顶着一头酒红色的波浪长发,舅舅挺着鼓鼓的啤酒肚。跟在他俩之后的肖俊宇一眼就望见了站在楼上的我。他对我竖起贰的手势,我对他视而不见。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吃喝喝很久,大人们在餐桌上聊东聊西,完全不顾小孩子们的不自在,他们有时谈论我们,更多的是谈论他们已经去世的各自的父母。
厨房的地上没一会儿就堆起了啤酒瓶子,这些酒都是舅舅带过来的,他喝的耳红脖子粗,就像一只喝醉酒的棕色大熊。
舅妈一直默默的坐在他旁边,她既不喝酒,也不吵吵嚷嚷,安静的像一个受气包。她看见我要离开就小心翼翼的抓住我的衣袖。
“留下来陪陪我。”
她说起话来低身下气,她也许饱受舅舅的摧残,却丝毫没有反抗。我望着肖俊宇和康拉河先后走远的背影,犹犹豫豫的下不了决定。
“就留下来吧,我一个人怪闷的。”
我想起上一次她给我送晚饭的情景,还有她亲切的拍着我的后脑勺,我就默默的点头坐在她旁边。
她宽慰的朝我发笑,左手又不自禁的抚摸着我的后脑勺。我的及肩头发在她的手里摆弄着,她向我欠着身子,不自觉的要远离她的丈夫。
我没勇气提起大人的事,他们和我们仿佛是分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对对方世界的语言一窍不通。舅妈对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住的嘀嘀咕咕,她一会儿说道她的宝贝儿子是多么聪明又听话,一会儿聊着我的姐姐又是多么美丽又善良。
“你们姐妹呀,完全像一对小公主似得,又乖巧又懂事。我老说你们的爸妈真是有福呀!”
“他们可不这样想!”
我低着头小声的嘀咕着,瞥了一眼坐在我对面,满嘴油光的妈妈,我相信她更愿意用我和姐姐两个人换一个能承担事物的儿子,就算这个儿子将来只会拖累他们,说不定还会被关进监狱。
舅妈没完没了的说着,我只对她又红又卷的头发感兴趣,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橘红色手提包里的照片。
“看看,肖莉,看看,那时候你才十岁,拉河也就十一岁,你们那时候多小啊!一晃眼就成大姑娘了。”
我接过她手里的照片,我记得这张照片,那时候的我比现在还愤世嫉俗,我是多么讨厌搂着我的那个女孩,所有人都在笑着,只有我黑着脸,正在盘算着一件恶毒的事。
照片从我的手里滑落,我感到内心隐隐的痛和不安,我好想尽快见她,我想告诉她我想她。我跑出门去,却哪儿也见不到她颀长的身影,我害怕,我感到魔鬼与我如影随形,他正在吞噬我的良心。
我想喊,嘴巴大张,却不敢叫出她的名字。
阳光火辣辣的照在我的身上,可我感到冷。我看着妈妈端着电饭煲从我面前而过,她一脸笑嘻嘻的回望我,像极了观看小丑表演的早已洞悉一切的观众。
夜晚,我终于见到了康拉河,她再次因为后背疼痛难忍来找我帮她看看。我跟她说我们去医院吧,去告诉爸爸吧!但是她一把把我推开,恶狠狠的说道。
“病不是生在你身上,你就不关心是吧?去医院?去医院干什么?到时候又要被医生取笑说大惊小怪吗?你知道医药费多贵,不帮我挠就算了!”
她穿着飘逸的白色蕾丝长裙,她的头发像窗外的黑夜一样发光,她的眼神又是无助又是气愤,还有一丝丝的害怕。
她的后背还裸露在外面,一边的脊背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灰色。
她犹犹豫豫的走出去,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又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咬着手指发抖。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