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寒泉精苑,金陵断戟,率先搦战。
骑麟半神看着姚谦气度俨然,隐隐有宗师风范,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赞许神色来,点点头说道:“你师父是长歌吧,后继有人,甚至有青出于蓝的风范,可喜可贺。”
姚谦抱拳道:“姚谦尽力不负前辈厚望。”
“好!有志气。”种乾坤抚掌大笑道:“老友既有高徒,我们也不能示弱了。雨苍苔,你去走上一遭吧。”
人群之中,一个瘦削温润的青年男子柔柔一叹道:“哎呀,又要不得安生了么。”
只见他男生女相,面容柔媚,穿着一袭月白的棠苎襕衫,明明已然是小款,却总是给人一种宽宽大大的感觉,背上负着一把装饰古朴的长剑,剑在鞘中,不知其形,只能看到一个月白的剑穗泛着隐隐的血色,仿佛染血之后难以洗净。
雨苍苔缓缓走出人群,他每落一步都好像非常小心,生怕脚上一不留神便会伤了蝼蚁性命一般,一步一停,步步谨慎。可是随着他越众而出之后,他身后的那支长剑却隐隐不安起来,深深压抑的龙吟在剑匣之中剧烈颤动。
“哎呀,莫要闹了,你是个姑娘,要矜持一点。”
雨苍苔拍拍身后的剑鞘,浅笑着说道。
他的声音明明十分温和,可是入了他人耳中,却骤然令人倍感阴冷,不由得叫人打上几个激灵,那种感觉,就好像被夜魔勾蛇盯上了一般。
那剑倒是颇听他的话,稍稍安定了片刻,然而一靠近姚谦五丈处,这柄剑竟然毫无预兆地凌然飞起,落到雨苍苔的手中,剑身嗡嗡,鸣响不停。
“哎呀,诗号什么的最麻烦了,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这种叫人半懂不懂的东西呢?真不叫人安生啊。”雨苍苔无奈地竖起两根手指来,在剑脊之上铮然一弹,幽幽诗号杳然而出: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哀剑·雨苍苔请教了。”
姚谦扫了一眼他手中寒光四射的宝剑,奇道:“秋风落叶扫?传奇名剑,再现尘寰。”
“喂喂喂,难得我跟人打招呼,你这样文不对题,中不了状元哦。”
“哈,金陵断戟姚谦幸会了。”
“啧啧啧,下次换把好点的兵器,免得输了说我占兵刃的便宜。”
姚谦哈哈一笑道:“请。”
请字一瞬,战势乍起。
雨苍苔以剑指天,剑光流转,倏然数十道剑气自剑锷吞口出飒然飞掠而出,疾如电闪。
姚谦身形疾闪,脚踩玄奥步伐,口中默诵密咒,猛然一震,激扬尘土,双眸已成金赤之色,大喝一声:“者!”
断戟向下一插,数百道浅绯残影各持戟影飞掠而出,化作嗜血浪潮,分袭哀剑。
雨苍苔双眸一凝,落叶剑法翩然展开,在无数赤影之中闪展腾挪,一时难分轩轾。
战场之上,一人不动如山,一人迅若闪电,各有惊人绝艺,不过盏茶功夫,已然杀气漫天,红尘惊骇。
乍然,人影一闪,雨苍苔破绽微露,已然臂膀见红。
“哎呀,新衣服,很贵的。”
人虽伤,气未乱,雨苍苔剑式渐渐展开,口中依旧不停道:“明明说好是单挑,你这一出手便是几百打手,这么作弊!”
见姚谦拄戟静立,八风不动,雨苍苔轻笑一声,身姿猛然提速,穿过数十道赤影,长剑铮然一响,剑尖临身。
姚谦蓦然睁眼,戟出如龙,一招三式,破军千里,轰然回应。
却不料雨苍苔哈哈一笑,身形在空中再度周折,脚尖在戟尖一点,借力斜飞,掌中秋风落叶扫突然脱手化虹,飞掠姚谦首级。
姚谦先机顿失,断戟一时难以收回,只好以戟杆勉强拨打,只听得一声断响,雨苍苔恍如白鹤天降,反背双手一招,一道银虹尖啸一声,回落肩头剑鞘之中。
姚谦肃立场心,“啪嗒——”一声,一截戟杆跌落尘埃,随之而来的是肩头潺潺血流。
姚谦一抱拳道:“多谢兄台不杀之恩。”
“哈,说的好像我杀的了你一般。”哀剑雨苍苔头也不回,缓缓入阵,微风吹过,传来一声无奈叹息:“真是不得安生啊……”
姚谦封穴止血,落败而回,一脸歉意地看了看程熹与周庄。
程熹面无表情地点点道:“辛苦了。”
周庄则笑嘻嘻地道:“你们俩可真够搏命的哈,就差三寸,这哥们的脑袋就差点被你砍下来。”
姚谦苦笑道:“可是他如果不偏那三寸三分,我恐怕也早就身首异处了。说到底,还是他比我快了一线。这一场,我败得不冤。”
“两个疯子。”周庄扔给他一枚茶梅干道:“怎么不用山河十三势?布了阵,我估计他打个三天三夜都未必打得进来。”
姚谦含混不清道:“出门在外,总得留点东西吧。再说了,我感觉得出,这位哀剑兄台也没有尽全力。”
“嗯,一个老奸,一个巨猾,统统没想着出力。”周庄不咸不淡地讽刺了一句道。
“总比某个蹲在石狮子上看戏不嫌事大的好吧。”
他们这边斗了几句嘴,另一边战斗继续。
骑麟半神背后越众而出一个光头女子,半张脸连同顶上半个脑袋纹着密密麻麻的虫蛊纹身,穿着一身雪白僧袍,偏偏两边耳朵上带着一对巨大无比的蛇形耳环。
这女子身材高大,皮肤略黑,如果仔细看来,其实长得甚是秀丽,可是半张脸的纹身却是令人不寒而栗,故而也没有人愿意多看她几眼了。
这女子排众而出,刚一张嘴便道:“可是有忉利魔宫的贼和尚么?出来一个受死吧!”
天下正道六派之中,三儒二释一法,其中二释所谓便是位于西方灵台山的忉利宫与位于东海般若海的摩诃寺。忉利宫中一众比丘素来行事果断,不避杀伐,故而江湖中常有人惧其威势,而称呼其为“忉利天宫”,以示尊重。可是这为比丘尼打扮的女子却是针锋相对,直呼其为“忉利魔宫”。
她的声音极其古怪,仿佛极为嘶哑,可分明又有金铁交鸣的声音,仿佛支支利箭,直射耳膜而来。
既然有人叫阵,忉利宫中焉有回避之道?
果然一位僧人手持骷髅碗越众而出,冷笑道:“半身毒尼,当年一把火没有将你们这群邪魔烧干净,留下你这么一个余孽,看来是我们忉利天宫的失误啊。念在这三十年中从未听闻你有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径,今日你自废修为,尊者犹可秉好生之德,饶你一命。”
“阿含!”半身毒尼见到他手中的骷髅碗不由得怒火攻心,声音更转尖利,双掌一番,一对灵蛇双剑赫然在手,怒道:“今日半身毒尼在此誓报当年南中不夜林血仇!”
金刚护法尊者阿含狠声笑道:“执迷不悟,我佛慈悲,却也有金刚怒目,破魔除秽的时候。半身毒尼,今日,你在此应劫!”
一言不合,兵刃骤动。
一者要报当年灭门血仇,一者要斩草除根断去祸患,甫一交手,便已然杀招迭出,黄泉开门。
半身毒尼双剑疾闪,出没无常,恍如苗疆毒蛇,招招逼命;护法尊者骷髅碗中黑水幻化,或刀或剑或斧或矛,寸步不退,式式夺魄。
转眼百招,半身毒尼心生不耐,虚晃一招,便见得金光一闪,一对金蛇耳环忽然活了过来,发出一声嘶鸣,袭向阿含。
阿含冷笑一声道:“怕你不成!”
掌中五个指环应声弹射而起,纷纷化作刀叉,挡下金蛇索命之势。
半身毒尼见金蛇耳环不得功,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半尺见方的锦帕来,朝着阿含一抖,顿时粉色软香扑面而出。
阿含骷髅碗中黑水一闪,布成一道水网,将这些粉色烟雾一卷一裹,导致地下,顿时脚下土地草木凋枯,方圆丈余地界,寸草不生。
“不过就是五毒迷魂帕,还有什么招数,一发用出来吧。”
半身毒尼一语不发,猛提内元,双剑连舞,欺身近战,心中恨火熊熊不息,手中招式愈见疯狂。阿含不敢大意,连连退避,骷髅碗中黑水化作数条手臂,或点或戳,招架拦截。
另一边六街无主看得眉头紧皱,低声对虚作尘道:“半身毒尼这是在饮鸩止渴,燃烧内元虽能提升功力,却绝非长久之计,待过得一时半刻,恐怕有性命之忧啊。”
虚作尘亦是点头道:“南中不夜林无缘无故一夕覆灭,任谁也无法接受这般不共戴天的仇怨。半身毒尼从她陷身在满腔的恨火之中时,便已然一只脚踏进棺材当中了。这般搏命,也情有可原。”
“哈,这世间最可怕的人不是高手,而是疯子,特别是聪明的疯子。”周庄忽然不咸不淡地加了一句道。
“嗯?先生此话又是何意?”虚作尘忽然明白眼前此人之所以能够在短短数月之间声名鹊起,当真是绝非偶然。
“看下去吧。这一场的胜负快要分了。”
周庄手指一点,果然半身毒尼已然脚步虚浮起来,纵然出手依旧毫无保留,却渐渐失却了法度。
阿含身在局中,切身感受更是清晰,蓦地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半身毒尼,完纳你的劫数吧!”
身形猛然一转,骷髅碗化作流光抛出,照准了半身毒尼的顶门砸下。
却猛然听得半身毒尼桀桀怪笑道:“这话还给你!”
只见半身毒尼将双剑当作暗器,竭力一投,击偏骷髅碗,随后双手在自己半边脸上狠命一抓,一声惨嚎之下,竟然将自己印有纹身的半张脸皮生生撕下!
半张脸皮之下,居然不曾有半点血液,只见数百条赤红丝线自骨肉之间肆意挥洒而出,直扑已然空门大露的金刚护法尊者阿含。
人群中这才有人反应过来,惊声呼道:“冥河血焰神光线!”
正是相传只有献祭自身血肉,且需要亲手剥去自己半张人皮方能修炼的无上邪功——冥河血焰神光线。
这种功法传闻乃是不世魔神冥河血祖在无边血海之中所创,修炼起来需要忍受非人的苦难,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就算练成之后,其痛苦甚至会与日俱增,直至活活将人折磨至死。练习条件之苛刻,绝非常人所能想象,所以冥河血祖虽然自己创出了功法,自己却始终不敢练习。
当然,其利也极其丰厚。一旦练成此功,浑身上下的血液将化作数百条丝线,只需要有一条丝线能够沾到他人身体,便能直接灼烧灵魂,只在转瞬之间,受招之人便会魂飞魄散,永世湮灭。
半身毒尼苦修至今,所有的谋算便是现在这一刻!
阿含身形爆退,手中吸力大增,忙将骷髅碗召回,随即一蓬黑水喷出,阻遏飞射而来的红丝。
红丝去势顿时一遏,半身毒尼猛然大喝,内元急催,红丝之上诡异的红光一闪,凛然突破,黑水之幕顿时生出“呲呲”响动,隐约显出无数哀嚎。
半身毒尼森然大笑道:“你挡得住吗?”
却听到阿含呵呵一笑道:“半身毒尼,你难道忘记了这个声音?”
被红丝烧灼的残余黑水中隐隐传来凄惨哭号:“慧儿——慧儿——慧儿啊——”
声声惨呼,打开被苦难与仇恨尘封太久的心门,那里是一生之中最美好的辰光,温柔、友爱、欢愉,那是除了痛之外久违的异样感觉。
半身毒尼突然身形一震,跪倒在地,入遭重殛,嘴唇颤抖,轻轻道:“这是——这是师父,二师姐的声音,师父!师父!师父啊!”
阿含哈哈大笑道:“对!这就是你们南中不夜林一百三十多人以及与他们有关的四百一十四人的魂魄!没想到吧?他们死后怨气冲天,不肯入轮回,我便将他们的魂魄收在骷髅碗中,今日,被你这个南中不夜林里唯一一个余孽亲手毁灭,永世灰飞烟灭!哈哈,你才是彻底杀死她们的凶手!哈哈哈哈哈哈!”
声声狂笑之中,残余黑水早已被红线蒸发殆尽,唯有隐隐约约的“慧儿”呼声还在空中、心中、幻梦中来回徘徊,散去的是人命,散不去的是,若有所失的茫然!
半身毒尼跪在场中,双目已然无神,唯有口中喃喃凄语,令人不忍卒闻:“是我杀死了她们,是我杀死了她们,是我杀死了她们,是我……”
阿含冷笑连连,蓦地大手一挥,骷髅碗举过头顶,飞出五股黑水来,瞬间扣住半身毒尼的四肢与头颅,将已然浑浑噩噩的毒尼举在空中。
周庄暗暗点头,面上却俨然一副着急神色,忙忙出声道:“阿含老兄,这一局算你赢了,人都已经疯了,何必再痛下杀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阿含看了一眼依旧喃喃自语着“是我杀了她们”的半身毒尼,狞笑一声道:“就是因为当年斩草没有除根,才有今日之险!本尊者说得出,做得到!半身毒尼,佛爷这就超度了你!”
一言落地,五股黑水同时撕扯绝杀,半身毒尼竟受“车裂”之刑而死!
血雨纷纷,尸块内脏,遍洒沙场,众人无不掩面叹息。
周庄蔑视了阿含一眼,对着廌山定夫厉声喝问道:“这便是你们中原正道的行径吗?好气魄!好身手!好格调!”
廌山定夫满面羞惭,嗫嗫嚅嚅,低头不言。
阿含却是狞笑一声,喝道:“还没完呢!”
再度挥手,打出数道“不动明王真火”,弹指之后,半身毒尼的尸身已然化为灰烬。
此时,于灰烬之中飘飘摇摇闪过一道蒙昧魂光,朝着酆都鬼城黄泉海御风飞去。
阿含大喊“哪里跑”,出手如电,骷髅碗中黑水滔天卷去,直指半身毒尼仅剩一点蒙昧魂识。
正是:道非道兮魔非魔,正非正兮邪非邪。天人实有两般义,道之不行总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