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即便是从来冷静的总管王睿也再也隐不住身形，便见得一阵涟漪荡漾，一道精悍的身形缓缓显现出来，正是康王境大总管仲夏雷神王睿。
王睿听得刀笑剑一声“杀人凶手”便再也隐忍不住，目录凶光森然问道：“刀兄，你说谁是杀人凶手？”
刀笑剑道：“适才李兄遭人暗算，我与万兄便一齐出来追查。万兄轻功绝顶，比我快了半步，抢先出去了。我却在余光一闪之间发现一丝异样的踪影，随后便跟上追查，这身影极为快速，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在这花林之中将她堵上。我却是不曾想到，这颇为高挑的身影竟然是一个女子。”
“女子？”王睿皱眉沉吟道：“康王境中女子虽多，却多是只会一些粗浅道法的侍女。除了我家主母和小姐，其余人莫说是令刀兄劳神，便是令你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如何可能？”刀笑剑也觉得惊诧，疑惑道：“这女子身法奇快，还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哦，对了，她一身侍女打扮，模样也算得周正，尤其是与周兄相差无几的身量更是引人注目。”
周庄楞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苦笑道：“怎么什么好话一旦跟我沾了边就觉得那么奇怪呢！我虽然矮了一点，但是跟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子也算是少见了。”
周庄在男人之中的确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偏矮小，颜好好不过就是女子当中的中等身高，但是只要梳个高些的发髻，便不比周庄矮了。
刀笑剑面具微动，抱拳道：“周兄见谅，权作一比喻罢了，这边也唯有你的个子与那女子差不太多。”
周庄环视了一眼众人，颜家兄弟相貌堂堂，身量颀长，万峰也是瘦高个子，王睿与刀笑剑更是高大健壮，威风凛凛，唯一比他矮了一些便是这些日子倦于梳妆的颜好好了。
他不由得叹道：“罢了，这事其实也怨不得我不是吗？老刀，下次吃饭你请客吧。”
刀笑剑点头笑道：“一句话的事情。”
他见王睿还在沉思便又道：“王兄，康王境虽大，但是我看这里的人却不甚多，侍女更是没有多少。等一会儿你把她们都叫过来，我一看便知道。”
王睿点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我却是想知道刀兄如何知道那女子便是杀人凶手。”
万峰也道：“不错。我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对那女子痛下杀手，这又是为何？”
“为何？你试试小诸天秘魔神音，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动手！”刀笑剑冷笑一声道。
颜好好皱眉问周庄：“周庄，小诸天秘魔神音是什么东西？”
“这个我也不是非常清楚。我只知道这是一种厉害的功法，类似音功可以化虚为实，转破人护体真气，同时又带了小诸天天魔惑心神音，能够迷惑人的心智，使人陷入幻觉。这种小诸天秘魔神音出世并不久，一甲子前人间世大战当中才由异度魔界中的高手首度使用。据说当年死伤在这小诸天秘魔神音之下的修士不计其数。只不过自从泰山之巅一场大战之后，战无怒所率领的异度魔界的一众高手全军覆没，却是不晓得这位女子从何处学来这功法。”
周庄口口声声说不太清楚，结果却是唠唠叨叨一大堆，听得众人纷纷咋舌，暗道这小子瞧着年轻，怎么恁地博学？
周庄环视了众人一眼，忽然又笑嘻嘻地说道：“我听说刀兄乃是三十年前，哦，不不不，准确一点来说乃是二十九年前才出道江湖的，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一甲子的年纪，却不知道如何分辨出那女子所用的便是魔界的小诸天秘魔神音？”
一语惊醒梦中人！
见众人纷纷望向自己，刀笑剑冷哼了一声，剑眉一挑道：“你道阴阳司没有资料么？十一年前我和阴阳司同僚在擘阳山中搜捕到一道荒魂，就是魔界中人。如果不是那道荒魂失了躯干，秘魔神音威力大减，我们险些就回不到酆都了。如此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如何会认错？”
长幼之仇，夺妻之恨，杀身之祸，窃宝之怨被称为“修士四不解”，无论是犯了哪一条，都是不死不休之局，刀笑剑曾经险些死在魔界小诸天秘魔神音之下，再度相遇，自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出手取人性命虽然过于狠辣，却也没有什么太多异议。
万峰知道自己恐怕是有些鲁莽了，他素来耿直，当下便收了剑道：“刀兄，却是万某唐突了。还请恕罪则个。”
刀笑剑点了点头，这场风波便算是过去了。
唯有周庄嘴角带笑如有深意地看了这位阴阳司名捕一眼，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
“我仔细想过了，府中着实没有二位所说的女子。”王睿将话头扭转回来，“老夫来康王境七十多年，境中人事无有不知。想要瞒过老夫，除非当真是有通天的功力，否则怕是妄想。适才我已然传讯全境，所有侍女都到偏厅集合，刀兄万兄，你们是见过那女子的，还要劳烦二位前去辨认。”
“那是自然。”
忽然周庄指着万峰的腰间笑道：“万兄，你当真是铁腰吗？这好大的口子莫非就不疼吗？”
万峰低头看了看，笑道：“不怕你笑话，我这人天生没有痛觉，从来不曾晓得疼痛是什么感觉。小时候家中贫苦，我便将自己的手指啃咬下一些皮肉，到现在都还留着疤呢！”
他说着亮了亮左手的食指，果然比其他手指细上半分。
见众人目光惊异，万峰低低一笑道：“我却还要感激我这天赋，我练剑从来不知苦痛，更因为这个，才在跟人的拼斗中能够真正豁出性命，也同样是因为这个天赋，让我有机会帮助了小兰，最后完成了我生命中最大的幸事！”
王睿颔首道：“我道风娘子见到李捕神重伤时怎么会如此镇定，江湖中只是盛传风娘子轻功了得，却从未听说她还有一手好岐黄，却原来是在万兄身上练就的本领。”
万峰脸上居然闪过一丝红晕：“我却是辛苦她了。想来以往我屡次与人争斗，常有身受重伤之时，她常常不远万里前往云州、苗疆、鬼域等地为我求药，栉风沐雨，个中苦楚她从不言说，我又如何不明白呢！我此生惟愿守护她一人便足矣。”
他从来不善辞令，如今虽然闯下偌大的万儿，却多是风娘子梅兰为他张罗。难得情之所至，说起往事，悠悠岁月俱上心头，这一番话竟然说得柔情似水，直把人听得都痴了。
颜好好低低一叹，道：“若有人愿意为我守护一生，我想无论是多么辛苦，我也甘之如饴的。”
她说着偷偷看了身前的周庄一眼，却见这心上人依旧嬉皮笑脸，一肘子搭在颜云聪的肩上，松松垮垮地站得甚是自在。
她却不知在她的身侧，还有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也默默地注视着她，满眼睛都是挣扎的柔情。正是：
微风有意扶落花，落花惟愿葬伊家。
一旁的王睿将这众人的神色俱都看在眼里，又不由得想起自己，七十多年来放弃了师门重任，抛下了江湖上赫赫盛名，不就是为了那道印刻在脑海中的绝美身影吗？
有些回忆会堆在角落，任雪片纷飞，覆压埋没；有些回忆却会装入金匮，时时拿来勤加拂拭，如美酒佳酿，历久弥香，醇厚醺人。
恐怕这边众人也唯有周庄和颜云聪依旧能够“取次花丛懒回顾”，颜老二是正儿八经得只缘修道不缘君，至于周庄，恐怕真就是没心没肺惯了。
他见众人都面色红润，神色迷离，忍不住嘿嘿一笑，从大袖中摸啊摸了片刻，取出一只小小的褐色瓷瓶来，递给万峰笑道：“你家风娘子正在忙活着救人哪，你可别等她救完了人回头一看，自己家的却救不回来啦。这个是百草仙人谷清愁亲手配的伤药，也不知道这老头下毒没下毒，要不你先替我试试？事先声明，毒死了不管哈。”
万峰知他说得俏皮，接过来笑道：“多谢周兄！”
他毫不迟疑，将那瓷瓶的木塞打开，众人便闻到一股绕梁的香味，万峰笑道：“这下便真是毒药，我也忍不住要抹上些许。”
他抖手上了药粉，便觉得一阵清凉，在看那腰间的伤口，竟如有神助一般，只转眼功夫已经结痂，在过得片刻伤疤脱落，露出新生的皮肤来。
万峰啧啧称奇，将瓷瓶还给周庄笑道：“谷大先生果真是神仙中人，还要多谢周兄。只不过万某习惯了粗汉一条，如今异香缭绕，甚是不习惯，觉得浑身上下竟有些不大爽利了。”
周庄笑道：“昔日汉季三国年间，荀令君伟美有仪容，好熏香，久而久之身怀异香。前些年我读《襄阳记》，里面就有记载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万兄现在不让先贤，没准见着了风娘子，还能让她惊喜一下。”
万峰脸一红，道：“周兄莫取笑我了。我们还是速速赶往偏厅才是正理。”
众人点头应是，便由王睿带着，赶往偏厅。
唯有周庄懒洋洋地拖在最后，朝着远处一株玉兰花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这才伸伸懒腰，施施然跟上众人走了。
众人离去，唯有风从花林中滑过，蝴蝶翩翩嗅花香，花枝慢摇，花叶倦舒，映着满满的天光云影，相顾无言，时光静好。
这种静谧当真是好到极处，若再热上半分，那便让人觉得微微出汗，黏黏嗒嗒；若再凉上半分，则有使人觉得花林阴翳了些，平白多出两分戒心。
像现在这样，天与地与花共好，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觉得那是万年久远，沧海桑田的幻化俱都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都随他去休。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弹指还是一时辰，忽然那被周庄好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的地方，一道涟漪闪过，显出一男一女两道身形来。
那女子高挑的个子，身材丰盈有度，面上虽然不算绝美，一对剪水双眸却娇媚可人，一闪一烁之间好似要说出无限的情话来。
她虽然穿着普通侍女的衣服，仔细看却知晓这衣服迷迷蒙蒙，竟不像是寻常布料所做，倒好像是某些山精妖怪们常用的法术幻化所得。
这女子显出身形来，忙抓着那华服中年男子的衣袖紧张道：“刚才那个嬉皮笑脸的落魄书生好像发现我，我分明看到他的嘴好像在说些什么！”
那中年男子如果有人在场便一定会忍不住惊呼出声，此人赫然便是康王谷谷主破阵子颜徵！
颜徵双眉微蹙，沉吟道：“我还是小看了这个周庄！你可知道刚刚他临走之前说的是什么吗？”
女子皱眉想了想，摇摇头道：“我却是看不出来。”
“他说的是三个字：谷，主，好！”
“啊——他居然能够看破我们隐匿术？！”
颜徵面沉似水点点头道：“这个周庄我着实有些看不透！不过幸好，我可以肯定他不是凶手。”
女子一怔，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他看上去惫懒，实际上却始终在为好好着想。刚才万峰无意中的一剑挥出，剑气根本就是直奔好好去的，这周庄却忽然挡在好好前面，将剑气化去。这一步走得高明至极，竟然就好像他本来就要如此行走一般，是以谁都不曾发现。还有昨晚，他在屋顶吹埙，听上去不过就是寻常的《诗经》中的曲调，实际内里却带了极为微弱的宁心咒，即便是我都差点不曾觉察出来。”
“那这与他是否是凶手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单凭着他对你女儿好，便可以确定他不是凶手？”
颜徵双目灼灼地盯着女子的双眸，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却是不必告诉与你知晓。”
见这女子面目神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化，颜徵心里暗暗点头，又寒声问道：“湄儿，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知道些什么？”
这叫湄儿的女子沉默了半晌，凄怆道：“颜徵，你……还是怀疑我吗？”
颜徵长叹一声道：“你……你还是先回去吧。最近不要出来了。”
他回转身躯，背对着媚儿不再说话。身后的女子痴痴地看了他许久，才嘶声道：“是，谷主。”
颜徵身躯微微一震，听到再无什么声息，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书秋，是我负了你啊……”
他独立于花林之中，唯有凄风残枝作伴，花香零落，黄土萧索，正值得更深哭一场。
他抬起头，茫然地四顾左右，一时间觉得这天地都换了容颜，偌大的康王境竟陌生得如同迷宫一般，他忽然之间找不到回去得路了……
正是：欲寻旧巢失径路，思续前缘愧山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