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进来的五位似乎颇出了王总管的意料之外,他本来只是请了道心禅师与捕神李易,没想到请了两个却来了两对半。
只是请都已经请进来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暗暗吩咐左右前去安排食宿,然后振奋着精神上前抱拳施礼:“康王境总管王睿见过诸位。”
道心禅师忙深施一礼道:“阿弥陀佛,王居士有礼了。不知颜夫人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体,颜大先生又在何处啊?”
王睿低低一叹,道:“我家主母不知何故在三天前一早被发现仰卧于后院花林之中,已经故去。至于我家老爷,他伤心过度,还在静室修养。”
道心禅师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那便好那便好。”
那便好?什么叫死了人还那便好?
王睿的脸色顿时如黑云压城一般,周庄觉得现在自己取了毛笔过来估计都能舔饱墨汁。果然,就听到王睿眉毛倒竖,一声冷哼,厉声喝道:
“道心,我本敬你是一代高僧大德,你说这话却是何意?我家主母去世,还遂了你的愿吗?”
这老和尚道心大约是被王睿的神色骇了一大跳,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忙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自然不是。贫僧是怕颜居士悲恸之下,一时之间难以自控。王居士你也知道,颜居士号称天下旁门十大高手,万一他动起怒来,我怕他误伤这康王谷和周边的数万百姓。颜居士能够控制住心神,那当真是万民之福啊。”
周庄心中暗笑:“这和尚果真有趣,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的事,还想什么就说什么。心虽是好的,可是这嘴巴也太不会说话了。”
王睿听了他的解释,狠狠地盯着这位口讷的高僧一会儿,才慢慢松下神色来,勉强地点点头道:“罢了,大师,我请你来,知道你会许多往生加持,希望你能够给我家主母多一些祝福,让她来世道路平坦,福寿双全。”
道心禅师又是深施一礼道:“阿弥陀佛,请王居士放心,贫僧一定尽力而为。”
王睿又想破山剑夫妇打了一声招呼,他们本就相识,万峰与颜徵还颇有一些交情。
此次他们夫妇二人正好在东林寺还愿作客,乍闻噩耗,夫妇二人商量于情于理,自然应该前来祭拜。
“如有必要,我夫妇二人自忖也算是有些能耐,说不定还能帮上些许忙,纵然捉拿不住凶手,绊住他一时半刻想来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常言道:“夫唱妇随。”这二位正好反了一反,出面与王睿等人打交道的居然不是与王睿有交情的万峰,而是体态妖娆的美妇人风娘子梅兰。
这位声名赫赫的万夫人言语温柔似水,口中所言也都是些谦逊之辞,只是从那眼底的神色来看,却是对自家那位除了笑着点头回礼应是之外只将目光柔柔地缠绕在夫人身上的中州大侠颇有自信,想来何止是“绊住一时半刻”,即便是擒拿都不过是举手之劳。
“李捕神,我们虽是今日才头一回见面,不过也算神交久矣,如果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外子便是。”万夫人转向捕神李易笑道:“都是为了早些破案,却是不必客气的。”
“好,如有需要,万大侠还请不吝援手。”李易也不客气,向万峰夫妇抱了抱拳。
王睿也拱手谢过二人,转头便同李易打招呼:“李兄,多谢你自酆都阴阳司一路赶来。你贵人事忙,能够亲自出马帮忙,王睿感激不尽。”
李易似乎从来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即便是在遇到了老友,那两条打了结上了锁的眉毛也没有丝毫的放松,点点头道:“仲文,你我多年好友,说这些客气话没什么意思。我要先去见见颜夫人。”
他见王睿看了一眼身后的怪人,明白过来,给二人相互引荐:“王兄弟,这是我的好友,姑苏虎丘刀庄的庄主,刀笑剑。他与我一样,供职于酆都阴阳司,专擅各类外伤与暗器。我怀疑颜夫人极有可能是死于细小暗器,所以请他与我一道过来。刀兄,这位是康王境大总管王睿王仲文,他早年闯荡江湖,闯下偌大的名号,人称仲夏雷神的便是。”
王睿忙拱手施礼:“王睿多谢刀兄高义。”
刀笑剑则紧紧地看了王睿一眼,才缓缓还了一礼道:“王兄客气。”
他自从来到这里还始终不曾说过话,这四个字一出,声如乐章,字字清冽,不紧不慢,颇有王孙公子的优雅。
周庄在旁由不得苦笑一声,道:“我原以为颜谷主和他的两位公子已经是天人一般的人了,想不到天底下还有刀庄主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哎呀,这做一个不大好看的男人还真是越来越难啊。”
刀笑剑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位兄台说话恁地有趣,还未请教……”
周庄嘻嘻一笑道:“我是周庄,草字子休,也是来作客的。”
刀笑剑点点头,也不说话。
倒是李易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哦?原来是一笔震碎佛骨真身舍利子的周先生,最近两月可是久仰先生大名了。那等会儿恐怕要得罪一二,还请见谅。”
周庄点点头一脸正色道:“尽管得罪便是,我功力差脾气好,得罪得再狠,顶多吃饭喝酒你请客。”
梅兰忍不住噗嗤一笑,忙收敛容貌,对王睿正色道:“对不住,我却是不该笑的。”
王睿苦笑一声道:“周先生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击缶而歌的潇洒事也只有他做得出来。我们虽是礼法中人,见贤思齐做不到,容下一位贤人的心胸却还是能够有的。康王境乍逢迁神,心头悲苦,如有招待不周,还望恕罪。请各位移步吧。”
花厅正中停放着一块寒玉石床,上面正是管书秋的遗体,面目宛然。王睿一进花厅,便觉得心头一阵酸楚翻涌上来,忙低下头,不敢多看,唯恐自己哽咽不成声。
周庄长叹一声,道:“各位,你们先忙,这里我帮不上忙,我且去看看好好。”
他一纵身形,宛如九霄之鹤,在空中一转一折,便如苍鹰一般向颜好好的绣楼飞去。在那里,有一位木愣愣的佳人正端坐床前,任由两位兄长如何劝谏,始终水米未进。
周庄又是一声叹息,低低道:“我发现我最近叹气的声音比我这辈子几十年来都多,多好多。”
颜云聪觑了他一眼道:“你是如此,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
颜云承也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将颜云聪的碧玉葫芦解下来,灌了一口道:“喝。”
四个人,一个葫芦,一场悲愁漠漠的醉。
“我头一次觉得这酒不是什么好酒,好苦啊。”
花厅。
众人向管书秋的遗体行完了礼,虽然主人家颜徵不在着实有些怪异,但是这位“天下旁门十大宗师”的绝顶人物,本就不能以常理忖度。众人在心头暗暗皱了皱眉,也就只好作罢。
刀笑剑与李易对视了一眼,起身绕着管书秋缓缓转了两圈,终于在她的头顶站住了,只见这位阴阳司名捕从怀里掏出一件玉镯似的物件,非金非铁,色泽墨绿,华光尽敛,宛如地摊上的寻常物件一般。
他口中念咒,蓦地大喝一声:“去!”便将这玉镯抛到空中。这镯子顿时飞起,绽出耀眼的光华,定在管书秋的正上方,洒出道道碧绿的光圈,在管书秋的身上逡巡不定。
刀笑剑双目凝视着管书秋的遗体,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却毫无反应。
刀笑剑点点头,手一招,那玉镯便倏忽飞回他的手中,已然又是此前那副寻常模样。便听到这位不曾露面就让众人觉得定然是绝世美男子的姑苏庄主对着捕神李易低声道:“李兄,没有任何五行暗器。”
他的玉镯确是有一个名字,唤作“五行环”,乃是前朝一位散仙分别采首阳山赤炼火铜,北海玄冥真水,东方天目山南天荒坪方竹与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天外神泥,五行合一,炼化所得。这五行环遵循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不仅能够护卫主人,也能因势利导,专破五行秘宝。
刀笑剑自从得到之后,反复祭炼,早已经应用随心。
他本是酆都阴阳司的名捕,运用五行环之力,能够轻而易举得从线索中获得五行法宝的信息,而天下诸多法宝,能够超脱于五行之外,实在是少之又少。故而得此环之助,刀笑剑虽然进入阴阳司不过短短二十余年,却依旧破了数十桩大案,威震鄷都鬼城,被捕神李易倚重。
只是没想到今日一探管书秋的遗体,却发现丝毫没有五行气息,如此看来,管书秋如果真是被人暗害,这凶手的手段着实高明得很。
李易本就紧锁的眉头现在更是打了十七八个结,他死死地盯着管书秋的面庞一言不发,好像管书秋还会说话一般。众人知道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想来这位阴阳司捕神正在思虑,都不好出声打扰,只好小心翼翼地默默陪坐。
一盏茶的功夫,花厅之内鸦雀无声。
李易突然闷哼了一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双目尽赤,鲜血满牙,浑身不断地颤抖不休,伸出一根食指艰难道:“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跑不了!”
他大吼一声,便晕眩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忙将他扶到一旁。刀笑剑和破山剑万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身形一动,忙向外飞驰而去。
道心禅师端着佛珠在原地晕头晕脑地转了数圈,口中念了不知道多少遍“阿弥陀佛”,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倒是风娘子梅兰镇定不乱,将纤纤玉指往李易胸口一按,又替他把了把脉,皱眉道:“不好,李捕神现在气血混乱,受伤颇重。大师可有固本培元的药物?”
道心禅师又在原地转了数圈,口中喃喃自语了许多“八风不动心,无忧无污染,宁静无烦恼,是为最吉祥”之类的佛经,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忙抬头四顾,发现什么什么人都没有,又低头寻找,才发现原来是风娘子在叫他。
道心忙蹲了下来,颂了一声佛号,问道:“风娘子,你可是在叫贫僧?”
梅兰甩给他一个白眼,气道:“大师我叫你几十遍了。你身上可有什么固本培元的药物?”
道心连连点头,然后摇头道:“我在东林寺炼了不少丹丸散剂,就是今天没带。”
梅兰怒道:“和尚你废话真多!”
道心也觉得不好意思,忙作了一揖,把手上的念珠转得飞快道:“对不住。不过我刚刚给李施主念了六遍《吉祥经》,大约菩萨会保佑他的。”
“……”梅兰看着面前这个须眉皆白却呆头呆脑的老和尚也不由得无语起来,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怒道:“滚!”
道心倒是好脾气,许是知道自己又犯了错了,讪讪起身,退在一旁,想了一想,又开始念起经来,仔细一听,还是《吉祥经》。
梅兰刚想回头叫别人,正好看到身边忽然闪出一人,递过来一只药瓶,正是王睿。
王睿道:“这是我家主母生前所炼制的百草聚元丹,连服三粒,固本培元有所效用的。”
梅兰接过来,倒了三粒雪白浓香的丹丸出来,给李易服下,然后回头道:“给我一间静室,我要替他施针。”
王睿点点头道:“随我来。”
他衣袖一挥,李易的身躯便凭空好像被床铺托着一般,冉冉升起数尺,随他亦步亦趋,直往厢房静室而去。
梅兰一边跟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盏金灯来,女子天生阴属,却是使不出三昧真火之类纯阳丙火,一旦施起针来,却是需要有外力之助,方能确保阳气充裕。
她的这盏金灯是从南方栖凰山中得来的,灯芯乃是凤凰翎羽所化,迎风一展,便可点燃先天三昧真火,正好用于施针。
进得房中,梅兰嘱咐道:“我这次施针,决不能见风,如果顺遂,大约两个时辰便可。如果有人来找李兄,便叫他安心坐等,不必太过担心,这点把握小妹还是有的。”
王睿点点头,道了一句“有劳了”便转生阖门出去。
只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便听到远处一声金铁相撞的巨响,王睿面色一变,回头对安正道:“安叔你守在此处,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再度使出“缩地成寸”之法,一步跨出,身形已然不见。
随后从后院颜好好的绣楼中亦闪过数道光华,如流星一般,向出事的地点飞去。
正是:莫道隐约人不知,天网恢恢路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