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双方都已经交上手了,那么也就算是敌人了。
这个说法似乎有点奇怪,因为在朽木看来,他实在没有弄懂,谷清愁要庇护竺心依向他的老朋友徐老爷求助,这好像不太奇怪;徐老爷怕势单力孤,找了周大哥和一些好友,也不太奇怪;周大哥觉得既然要来云州,为了保险起见,又找了天南妖族来助拳,这也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谷清愁,却为了一个更加不认识的竺心依在打斗不休,这个似乎有些奇怪。
阴间听了朽木的疑惑,不禁哈哈大笑:“朽木你这个笨蛋,我问你,我们天南妖族跟天下六大名门有没有过节?”
朽木点点头。
阴间又问:“那你说那个姓竺的小妞就算是路见不平,是不是也该拔刀相助?”
朽木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
阴间又问:“天下六大名门势强力大,我们这些小猫两三只,不团结起来,怎么跟人家斗?戏文里不是唱了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对我们妖来说,也没什么不同。”
朽木道:“可是孟夫子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阴间斜斜地觑了他一眼,不屑道:“孟子算什么东西?你师父我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了,他能活到吗?”
朽木大窘。
周庄拍了拍朽木的肩膀笑道:“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教你们俩的一首诗,前朝李贺的南园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首诗朽木自然记得。
他差点就让这首诗坑惨了,就是因为这首诗,徐放徐大少爷觉得极有道理,就立志做一位大侠,极力宣扬“百无一用是书生”,从此朽木的作业量翻倍。
正当他们几个看热闹似的在一边咬耳朵,便见到对面两大派中剩下的小辈们也开始弹铗而歌,四人一组依次而出,当先四人口中所吟乃是:“龙飞天上时还暖。”
“鱼跃波心气未寒。”
“惟我潜心于易理。”
“备知光哲应时看。”
“富贵不淫贫贱乐。”
十九人列完了阵势,齐声道:“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原本是二十人的阵法,只是还有一人依旧躺在地上,口中牙齿俱无,确实适才那一位不知道少正卯的仁兄。
这阵法原本也森然有序,气度俨然,只是众人一看阵后那位还迷迷糊糊的老兄,都忍不住窃笑。
一时之间,布下了阵势的正心教众人也失了计较,颇觉得丢人。
幸好总算有个能成事的出来高声喝道:“呔,对面一众邪魔外道听清了,小爷乃是正心教掌教座下二弟子杨守正。今日前来的目的你们也都知道了,你们若是识相的,便乖乖退去,正心教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你们一马,否则,你们有种便来试试这方圆之阵。”
周庄大笑:“一群蠢货,我们别理他们,我们去帮东家和颜小妞。让他们这样杵着当门神好了。”
众人听完也是一片笑声,浑然没有将对面依然面色浓重的正教子弟当做一回事。
杨守正一看不对,忙要入阵与同门商量。
谁料他刚一转身,便自脑后闪过一道乌光,一支长箭已然破颅而出,杨守正一声不响,“啪”地一声已经扑倒在地,此时原本他的脑后空中一阵涟漪荡漾,一如春光潋滟的泸沽湖面。
一箭穿心化骷髅!
正派众人惊愕。
朽木也是骇然地望着他身边这个时常笑眯眯的温润谨慎的妖族大总管,见他一脸平淡地将大弓落日收回腰间,似乎就只是做了一件平常不过的事,好像有客人来,端上一盏香茶一般的平常。
段夜也看到了朽木极力瞪大的双眼,微微一笑道:“这半年来大王和我们几个不是常常对你说吗?我们天南妖族震部一向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什么意思?
视当然就是看,如是好像,归就是回家,也就是说把死亡看得像回家一样平常。
朽木忘了一件事,这个词对自己是这样用,对敌人也同样可以用。所以,段夜很愉快地将正心教掌教程熹座下极受宠的三弟子送回了家。
花柔忽然道:“段兄,你就不怕正心教的竭力报复吗?”
阴间嘿嘿一笑道:“不怕不怕,别说是程老头的徒弟了,程老头的二儿子都是老段干掉的,要报仇早就来了。顺便说一句,两年前,程老头的大儿子还是被我弄死的,残魂还在我的招魂幡里。要不是答应了老周,早就被我给炼化了。”
花柔也是骇然,道:“你们就不怕这些名门正派联合起来一同攻打玉龙雪山?”
周庄大笑:“阴间可比你们奸得多。他只逮着老程的徒子徒孙杀,其他五派从来不惹。单就一个正心教,天南妖族还真就不怕。”
花柔也哑然失笑,原来看上去疯疯癫癫热衷于听戏文的这个妖族大王也绝不像表面上来得那么简单。
同时,这也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正心教的阵仗他们接下了,至于诚意派那十二个人布下的大衍剑阵,就得靠着花夏两位了。
都已经死了人了,那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诚意派的大衍剑阵也算是天下一大奇阵,它奇怪在于不限制人数。一人可以布大衍剑阵,一万人也能布大衍剑阵。
六十年前,魔界骁将战不怒率领大小阿修罗部众三万余强攻人间,引发人间大乱,大唐帝国支离破碎。
天下七大名门集结泰山顶与战不怒血战五十日。
最终战不怒全军覆没,七大名门之首的逍遥门烟消云散,儒家三门一举登顶,执天下执牛耳。
其中当年诚意派一千七百四十四人同布大衍剑阵,杀伤魔界部众无数,战后,剩余三百九十八人的诚意派超过其余任意四派人数之总和。
因此,诚意派在这一甲子的岁月中,一直为天下正道之盟主。大衍剑阵也成为正道阵法绝学。
深知这其中的道道的夏老爷子终于也笑不下去,他身形矮胖,浑如冬瓜,时时都是眯着眼睛微笑,这下一旦不笑了,竟透出一种肃杀的魄力来。
朽木正在感慨身边这几位妖族首领的心狠手辣之时,猛然觉得心中一沉,好像一个巨大的铁秤砣重重砸落在心底一般。
他往边上看去,便见到一脸刚毅的夏不笑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硕大昏黄的玉珠,也正是这一枚玉珠竟然硬生生地将大衍剑阵定在了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这玉珠应该是汉代以前的古玉了,色泽暗黄,斑驳陆离。如果将这枚玉珠放到越州的古玩市面上,恐怕也就值个几千钱,然而现在在夏不笑的手中,这玉珠正发散着微黄的如草心油灯般的淡淡光芒。
这种颜色很淡,尤其是在这春光明媚,阳光正好的近午时节,更好像流水一般,氤氲出一爿琉璃色。
阴间双目倏然一凝,转而对周庄笑道:“这位夏先生的功法很是神妙啊,我恐怕都不见得能接得下他几下珠子砸的。”
周庄大笑道:“老鸡,你才活了几岁啊,人家夏老先生叱咤江湖的时候,你还在抓虫子吃呢!”
阴间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嘿嘿一笑道:“原来是这三个老妖怪。我还以为他们早就去冥渊了呢。”
他们两人猜测着夏老先生的身份,那边被杀了领袖的正心教的儒生已经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纷纷呐喊着向众人杀将过来。
似乎如狼群一般,头狼死了,很快便选出了新的狼王。
这位新的头领看来是学乖了,混在人群当中,仅仅只是呼喝了一声“一起上”便夹在人群中冲杀了过来。
阴间哈哈一笑,对着周边的人道:“有架可打啦,本大王先上,你们护着我徒弟些。”
他穿着豪奢,手一翻却是一条歪歪曲曲的乡间乱葬岗上歪插的哭丧棒,一挥一舞之间,哭丧棒头顶的骷髅吐出道道黑烟,霎时将他笼罩在黑烟之中,随后这一团黑烟便翻翻滚滚,向着正心教的儒生们滚过去。
阴间功力绝高,功法诡异,哭丧棒在黑烟中一来一去,犹如鬼蜮牛头马面的勾魂锁,招魂链一般,只一转眼的功夫,便有数人被卷入黑烟之中,等到黑烟翻涌而去,只留下了一地的活尸首,心跳依然,容貌宛然,双目放空,竟再无魂魄可言。
阴间在黑烟之中嘿嘿直笑,犹如鬼隼夜唳,蛊雕惨嚎,阴风阵阵让人不知不觉便觉得四肢发麻,后背冰凉。
正心教的儒生虽自幼熟读经典,深明大义,却也从来不曾碰到过像这样的诡异的战事,不由得心头惴惴,舞剑的手不由得有些走形,本就不甚牢靠的剑阵当下便显出巨大的破绽来。
阴间是何人也?
堂堂天南妖族震部大王,所谓震部就是八卦之中震卦,主雷霆,乃征战先锋,阴间这百年来与鬼族大战,与人族鏖战,与魔族血战不下百场,经验眼力何其丰富,见到这样好的机会,自然大笑连连,哭丧棒挥舞得更疾不说,还口中喃喃念咒,不过弹指的功夫,那哭丧棒头的骷髅张嘴哭喊,唤魂一般,发出阵阵刺耳凄惨的哭声,伴着滚滚黑烟,直要将这剩下来的二十来儒生统统装入黑烟之中。
朱玿远与徐元膺一场大战依旧打得天昏地暗,朱玿远蛇矛招招进逼,徐元膺阔剑连连退守,转眼已经打了一百多招,二人绕着正心教的剑阵转了一圈下来,朱玿远对自己的这些后辈遭遇如何不清楚。
但是他心头也暗自叫苦不迭,别看自己出矛凶猛凌厉,好像手上再加紧一把便能够取了这位五十年来宿敌的性命。
可是真正占据主动的却是这位嬉笑连连的半老顽童,他进退悠然自得,十方阔剑将来来回回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劈一划一点,却正是徐家八情剑法中第一手大喜剑诀的精髓所在。
喜,说文解字中给出的解释是:喜,乐也。从壴从口。凡喜之属皆从喜。
那么,喜从何而来?
徐元膺给出的答案是:喜都喜了,管它从何而来,又向何去!
既然喜没有什么来处,也不曾有过去处,这样的剑诀自然也是如此。
徐元膺的十方阔剑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从何处去,每一剑挥出便让朱玿远觉得自己非但无处可躲,反而是将自己的身体主动送到剑尖上去,看似徐元膺在退,实际上却是他朱玿远被带地步步前行。
徐元膺引着他从各个方位细看了他带来的弟子一个个被阴间拖入黑烟之中,哭丧棒头骷髅连连张嘴,一盏茶的功夫,还站着的弟子已经不到十人。
朱玿远大急之下,手中蛇矛霍霍连闪,拼出一点空隙,扬声怒喝:“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只见山谷外边突然梵音阵阵,黄云漫天,一轮斗大的金光舍利升到半空之中,直要与曜日争辉。
正是:莫道螳螂能捕蝉,耳后黄雀等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