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老祠堂里。无端端的,我就发现自己站在老祠堂里了。我清晰地记得,上一分钟,我还躺在甬城的屋子里,握着女儿的小脚丫胡思乱想。
但是我一点也不惊慌,我知道我是在自己的梦里,就像是以往很多次一样。而且我很明确地知道,我就站在我二十四岁时候的记忆里。
因为眼前所见的景象,就是二十四岁时,我离开家门前,最后一次见到的老祠堂场景。
老祠堂已经很老很老了,****墙已经变成灰黄的颜色,上面积满了灰尘,轻轻吹一口气,灰尘就会簌簌落下;许多地方那灰黄的涂层已经掉落,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本色,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癞疮疤;外墙上挂着许多已经枯黄的藤蔓,风一吹,似乎就会落下许多枯叶来,让我无端端想起老人的皮肤屑。风吹开藤蔓,就可以看见里面风雨的痕迹,白一块,黑一块,褐一块,像是一幅劣质的山水画,当然更像是一片得了病的肌肤。
站在这个梦境里,我发觉我的记忆已经成了一卷苍白的卷纸,而且皱巴巴的没有半点水分。虽然可以扯得很长很长,但是上面没有任何值得挽留的痕迹。
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从小老师就教育我要有感恩之心,回忆过去的时候要带着崇敬和赞美。二十四岁的我知道这个道理,三十四岁的我更知道这个道理。
老祠堂的东厢房屋顶已经塌陷了一块,底下堆着的稻草已经发霉腐烂,上面长出了青青的野草。几根塌陷下来的椽子裸露着,就像是怪兽伸出来的獠牙,上面散落着一些瓦片,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虽然在梦里,我依然不敢走过去,于是我就走进了院子。
老祠堂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美中不足的是四合院里没有水井。院子里用鹅卵石铺了地面,鹅卵石的缝隙里已经长满了青色的狗尾巴草,在风中摇头晃脑。那边曾经有有我用转头砌成的一个小花坛,但是现在,砖头已经无影无踪,也不知是被哪家拆去起房子了;只剩下一堆散乱的泥土,一棵月季花和一堆杂草恬不知耻地挤在一起,开着一朵拇指大小的花儿,得意洋洋地在风中搔首弄姿。
梁柱依然巍峨。柱子上的对联依旧张牙舞爪,柱子侧上方的雕花依旧很精美很沉重,只是上面积满了灰尘,上面挂满了蛛丝,蛛丝上还挂满蚊子和其他虫子的尸体,于是就垂成了一幅残破的珠帘。
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我轻轻地推开了家门。我生怕推重了,就摧毁了这个残破的梦境。
退出梦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这根本不是家门。承载着我的记忆的那一扇门已经没有了,被陈兴旺拆走了。原来门上的位置补了一块油毛毡,用脆弱的木架撑着,堵在了原来的门上。
轻轻一推,门就倒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的记忆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徐HN的的灶台还在,缺了一角的灶台,就像是一张缺了牙齿的嘴巴,张大着,无声无息的嘲笑着,嘲笑我那空荡荡的记忆。
我知道我是不对的。我应该感恩。我应该将无数温暖的片段回忆起来,然后串成珠链,挂在我的胸口上,时时感恩,时时赞美。
事实上,我对徐HN陈兴旺也一直充满感恩之情。但是站在这里,失落空虚惶恐,就像是潮水一般漫涌上来,将我淹没窒息,又像是无数蛆虫,在瞬间爬上我的躯体,我的躯体就这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成了森森白骨。
明明知道自己不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落荒而逃,然后用感恩的盔甲将自己紧紧包裹,从此做一个温和地微笑着的人类,但是我竟然挪不动脚步。
我想,即便是一卷苍白的卷纸,我也应该将它一段一段抽出来,仔细检查一番,找出其中细微的破绽,然后拿出福尔摩斯的精神抽丝剥茧,找出那些对我有利的真相。
但是,面对着这个问题,我却又有一种错觉,我不可能是福尔摩斯,我只能是那个与大风车搏斗的傻瓜。
我也许永远找不到真相了。
我将沦陷在这堆泥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