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普普通通的居民区，一个普普通通的火柴盒式楼房，一个普普通通的单身老人居住的二单元三楼两室一厅，一个普普通通的冬日的晚上。时间刚过8点，如果不是因为下雪正是城里人休闲的好时段。
爷爷今天高兴，晚饭时由本来打算的两个菜增加到了四个，炸了一盘花生米又切了一盘火腿肉，尤其那盘紫红色的花生米在油锅里欢蹦乱跳时，他的心里也跟着那么乱跳欢蹦了几下，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楞了一下，一瞬间还以为是听见了敲门声。他侧耳静听了一下，除了最后一粒花生米留下的一声娇羞的“嗲“音之外，屋子里静悄悄的。“唉--“，老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减弱他的兴致，盛在盘子里的红色花生米熙熙攘攘地喧闹着，好像一群美丽的仙女戏水湖中在考验文殊菩萨的定力，老汉莫名其妙地兴奋着，他的缺少荷尔蒙滋润的脸上竟然绽开了新鲜的笑容，他环顾四周，打开电冰箱，找出了一大块红色的火腿肉，更让他兴之所加的是，他看见了冰箱里的啤酒并同时联想到了柜子里的一瓶储存多年的茅台。
四菜一汤，两瓶啤酒一瓶茅台，只有老汉一个人，没有客人，也没有陪伴。一个本分憨实的鳏夫独守空房24年不婚，如果不是出于对老伴的忠实就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在观念上婚姻不属于老人，欲望更视为坏人的标志，称职的父母都要为儿女们守住贞洁，绝不让邻居笑话，更不能让儿孙们因为老爸的品行而脸上无光。老汉喜欢高兴时喝点酒，并习惯了一人独酌，可是今天有点不对劲，有那么一点点的落寞和苦寂，这种感觉让他吃进第一粒花生米的时候竟然呛了一下，他猛然咳嗽了一阵之后，便浑身燥热起来。
老汉有着健壮的体魄，敏捷的思维，聪慧的头脑和过剩的精力，如果不看户口本绝不会相信他已年过70，他为自己曾经做过6级木匠而自豪，经他手打造的家具很受欢迎，一件一款，不仅样式美观，其点缀物更是精巧雅致，这是个很讨人欢喜的老人。
老人长相很帅，和结发妻子恩爱缠绵，晚饭后经常携手在林荫路上散步，在那个不许说爱的年代，他们的这点浪漫足够让茶余饭后的人们在门缝窗角的偷窥中嫉羡了，可是，也许应了那句“恩爱夫妻不到头“的咒语，也许是被妒忌施了魔法，好好的一个老伴生了5个孩子之后，刚满50岁就撒手人寰，一命呜呼了。
浪漫的丈夫悲痛至极，他思念亡妻不思进取，从此不做木匠，也不做任何事情，第一个十年他几乎就在妻子的坟前渡过；第二个十年，他独守空房，紧闭门窗，不让一个人踏进门槛；第三个十年开始的时候，他像一个睡醒了的植物人似的，带着昨天的记忆和神态，说的也全是昨天的故事。他恢复了昨天的状态，拿起了木匠的凿子，首先为他最喜欢的孙女打磨了一个带有古典浪漫色彩的梳妆台，说好了，他要为孙女打造许许多多最美的家具，包括一个床头书架，为上大学时做准备。
梳妆台没有竣工，今晚的四菜一汤就设宴在这张还没有涂漆的台面上，对面的椭圆形大镜子已经安装完毕，映照着老汉因兴奋而泛着红光的脸颊。两瓶啤酒已经喝光了，他举着那瓶珍贵的茅台酒，灯光下，白色的瓷瓶像女人的胳膊，光光滑滑的还带着女人特有的温凉，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一条蚯蚓，勾勾的，把老汉的胸口当作苗圃了。
他把美丽的瓷瓶凑到鼻子前面使劲地嗅着，他好像隔瓶闻到了酒香，茅台酒特有的浓香从封的严严实实的瓶口挤出，窈窈窕条地和老汉调情，这瓶好酒储存了多少年了？他屈指算了一下，你能相信吗？竟然24年了，那一年春天，因为获得了劳动模范荣誉证书，妻子用奖金买下了这瓶好酒，说好了30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好好庆祝一下。可是妻子突然病重，还没有思想准备时就匆匆地走了，连一句缠绵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走的那一天恰好就是结婚纪念日，好像专为了逃避这一天而隐去的，老汉百思不得其解。相濡以沫30载的老伴，自己一个心眼的对待她，疼她、爱她、宠着她，只要爱妻喜欢吃的东西自己根本无法下咽，自己的胳膊就是妻子的枕头，30年，多少个夜晚？他几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进过梦乡，总是拉着妻子的手共度梦河，就是昨天梦里，还和可爱的妻子一起爬山比赛呢。唉--，如果梦可以是真的，哪怕只有一次，就是用生命去交换，整个一生交换一次他也会毫不犹豫，真的。
爷爷打开了茅台酒，为什么？台历显示的日子很普通，既不是节假日也不是纪念日，为什么想喝这瓶具有特殊意义的酒呢？不知道，鬼使神差，就像对面墙上的老挂钟，毫无缘由的就会快起来，像个淘气的男孩子，毫无缘由的又会慢下来，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完全不用理会，自己调解的快慢相宜，如果理了，人为地跟着拨针，反倒就不中用了，好在这里没有人需要时间的准确性，大概的知道个钟点也就可以了。
茅台就是茅台，深藏了24年，猛然开口的一秒钟，如果不跳出三步以外，脱瓶而出的酒香足以让一个充满逻辑的理性主义者瞬间瓦解。老汉本来就是个感性十足的性情中人，让这第一口酒气一熏，尽管你的想象力不太丰富也不难猜出他会怎样，他没有迷糊也没有瓦解，而是兴奋地跳起了脱衣舞??
老汉有4个女儿一个儿子，隔代又有8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孙女，这个孙女是全家人的宝贝，更是爷爷的掌上明珠，就是这个孙女才把沉睡了20年的爷爷唤醒的。
妻子20周年忌日的前夜，老汉一夜未眠，时间快得不敢眨眼，记得五周年的时候，自己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孙女出生的喜讯破坏了这种氛围，总不至于糊涂到在孩子出生的大喜日子里做出让儿子痛哭的蠢事吧，也许这就是天意，于是，老汉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妻子的墓地整整坐了一天。10年过去了，又一个10年也过去了，20年里，老汉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不关心儿子女儿又添了多少人口。
老汉思前想后，辗转无眠，天亮时刚刚有些朦胧，就被一阵山响的敲门声震醒，他赶紧披衣下床，打开房门，一股新鲜的花香夺门而入，香雾散处，老汉看见了笑容可掬的阿媚，就是自己苦苦思念了20年的妻子，他踉跄了一下，立刻被一只柔软却有力的小手扶住。
“爷爷，你怎么了？没有睡醒吧？我来的太早了，是吗？爸爸说，今天上午有雨，早点去给奶奶上坟，今天是星期天，全家都去，中午爸爸请客，我们去吃肥牛，爷爷，你同不同意？“像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像，那种带前腔音的很好听的尾音，只有她才有，只有她，已经20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老汉直愣愣地盯着手捧鲜花的孙女，已经心动过缓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几乎窒息。
儿子、媳妇还有孙子随后而至，老汉慢慢清醒过来，他进屋穿好衣服，简单吃了一点早餐，和儿子一家人一起出发了。
四个女儿也携夫将子的先后来到了墓地。
虽然这些年来老汉一直封闭自己，但是孩子们还是很孝顺的，他们极尽可能地关心照顾老爸的生活，让老爸吃穿不愁且质量上乘，只是老爸不怎么在意而已。
老汉的眼睛一直也没有离开过孙女，他只知道生了个孙女却不知道孙女竟然长得这么大了，更不知道孙女会长得和她的奶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老天爷，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
从这一天起，老汉清醒了，他一反20年的常态，不仅有了笑容，而是整天都在笑，他不仅走出了家门，还经常到儿子家中帮忙打理一些家务事，尤其疼爱那个招人喜爱的孙女，只要一听到孙女的声音，哪怕只见到小孙女的影子，他的因严重心肌缺血而导致衰弱的心脏就会起博的很快，那些胸闷气短、头痛恶心等困扰多年的症状一扫而光，比什么样的特效良药都有用，老汉一下子年轻了20岁，那个感觉呀，就像得道成仙了似的。
爷爷把自己每月的退休金都慷慨地花到了孙女身上，只要广告里有，只要孙女喜欢，爷爷从不吝啬，他给孙女买最漂亮的裙子，最美丽的发卡，最可爱的布娃娃??，为孙女打造结实雅致的欧式小床，配套的古典欧式梳妆台，还有书架??
感情属于大自然的赐予，就像土地，只要用心施予就一定能得到收获，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也。15岁的少女对于来自亲人的爱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并且慷慨回报的。婷婷喜欢爷爷，她陪着爷爷散步、看电视、打扑克，吃饭时也要捱着爷爷坐，有了好电影，她也不忘带着爷爷一起去看，高兴时还要缠着爷爷撒一会娇，搂着爷爷的脖子转圈玩，趴在爷爷的耳边说悄悄话，逗爷爷开心，这个可人的小孙女对爷爷的感情直直地超过了爸爸。
婷婷快过16岁生日的前两天，爷爷紧赶慢赶地要把梳妆台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婷婷，小姑姑看见了，半开玩笑地对爸爸说：“吆，这是给我做的嫁妆吧，真漂亮。“这个小姑是个没有出嫁的老姑娘，其嫁不出去的原因之一就是太厉害了。
老汉说：“这是给婷婷做的，这么漂亮的梳妆台只有婷婷才配使用。“
这句刻薄了一点的话让小姑心里很不舒服，她摸着光滑的木质，更加尖刻地说：“是啊，婷婷漂亮，十六少女，人面桃花，是嫁妆吧，你的宝贝孙女要出嫁吗？“
“胡说八道，你滚，快点滚开！“老汉突然大怒起来，摔坏了手中的刨刀，又砸碎了已经做好的框架，他满面通红，大声咆哮着，吓得小女儿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子，跑出百米之后才开始大哭。
梳妆台没有做好，生日礼物换成了一套新衣服，还有一双漂亮的红皮鞋，可是，梳妆台再也没有做好，一直就成了一个半截子工程放在爷爷家里，成了爷爷家中的一个历史遗迹，就像八国联军留下的圆明园一样。
婷婷成长得非常优秀，18岁时就婷婷玉立地出落得一个窈窕淑女，1米66的个头，高高隆起的美人骨托出柔软白皙的长脖颈，与之和谐相配的是一个瘦瘦的身材和天鹅一样小俏的脑袋，一双黑亮的杏核眼，像杏核一样单里藏着内双，机警的像只小猎犬，她的过人的聪明敏捷就闪烁在里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婷婷的“小兜齿“，不是“地包天“而是“地对天“，不过这不是缺点而是特点，这使她看起来更像一只小天鹅，不同的是她没有小天鹅那么安静，她太热情，太冲动，太喜欢叽叽喳喳，所以更像一只喜鹊，那种伶牙俐齿，放到现实生活之中呢，又很像一把小剪刀，咯喳咯喳，很厉害的。
爷爷喜欢的就是孙女的“小兜齿“，因为奶奶就是这样，“地对天“，说起话来像炒豆似的，又干脆又利索。
对着镜子喝茅台，举杯成双人，浓香的好酒带给老汉浓情的感受，他对着镜子频频“干杯“，玻璃相碰的声音清亮而响脆，撩拨的老汉心头痒痒的，再看镜中，不是两人而是三人，老伴的“小兜齿“甜甜地笑着，举着酒杯和自己“干杯“。
老汉顿时酒酣耳热，他扑到镜前伸出双手，可是摸到的是冰凉的玻璃，看到的是自己因酒精发热而赤红的身体??
婷婷有好消息要告诉爷爷，她等不及明天，于是趁着晚饭后爸爸妈妈看电视的空挡，便偷偷地溜出家门，向爷爷家跑去，她兴奋的两个脸蛋像两只熟透的红苹果，唉，苹果这个东西，总是出现在关键时刻充当沉默的证人。妈妈知道“红苹果“出现时女儿会怎样，可是妈妈只顾着看那个引人入胜的电视连续剧，没有发现女儿的行踪，婷婷拿出了她作为短跑运动员训练有素的成绩，以15秒的速度跑完了百米，赶上了去爷爷家的有轨电车。
婷婷下了电车就向爷爷家冲刺，她远远看见爷爷窗口的灯光亮着，经过测量，从电车站到爷爷家的路是110米，婷婷用了13秒就跑到了楼梯口，她要给爷爷一个惊喜，让爷爷为自己的好事大大地高兴一下。于是，婷婷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跑上楼梯，掏出爷爷专门为孙女配制的家门钥匙，慢慢插进锁孔，轻轻地旋转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