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那是个经济萧条的冬天,在这个冬天,远方的鸡黍小镇,一座破败的土坟的墓碑上刻着‘张明镜’的字样,四周荒草凄凄,坟上有一些破损的白色布条,风将它来回拨弄,显得垂头丧气。
离春节还有两个月,我所在的房地产公司已经难以在小县城里生存下去。领完上个月的工资,离出租房到期还有段日子。我的房子却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天夜里,我从街上捕捉到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时,视线再也离不开了。那道身影闪近一条黑色的小巷,我紧跟着脚步也钻进了巷子。那身影蹲在巷里的一个角落,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从地上捡起一支烟蒂点燃。
“啪,啪”火苗微弱,映着那人脸上的蜈蚣疤痕。也发现了我的所在。
“谁!谁在哪?”那人惊恐的声音朝着我的位置响起。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受惊。我还是向他走了过去“别担心,是我”
这几年,我听说,他的智商在慢慢恢复。他看来人是我,重重呼了口气。
我说,你什么时候打扮成流浪诗人了。
他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兄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就这样,捡了条人命回来。他暂时居住在我那里。
星期天,他拒绝一同回村,我配好钥匙留给他。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打听了他的事,他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家了。同在苏州打工的本村二狗子,告诉我说他在苏州打工,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
我问,“多少钱,能值得一个人跑路。”
二狗子说,“几万块吧。老板的。”
“欠老板的?”
“赌债。”二狗子说道:“他一开始,小赢,后来越输越多,输了从工资扣。这不,工资不够用,还差了几万块。”
“千万不要和他家人说。”我嘱咐道。
“要说早说了,他还欠我一千块呢。”二狗子看了看我,“有烟吗?”
“你等着,”说完,我从代销店里买来两盒南京,送到他手里。
“呦呵,”他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上过大学的,能抽什么好烟呢,在浙江,开摩的都抽南京。”
我又折身回去买了两盒玉溪,塞到他手里。严肃的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告诉其它人!”
二狗子讪讪的笑,身子凑过来说:“你见过他了?”
“没有,”
二狗子满脸不信。“你要是见过他,离他远点。”他指了指脑袋的位置,“只不定哪天又干出什么荒唐事来。”
“不劳您费心了。”我说道。
他临走前,摆了摆手,意思是随我的便。
许多事情,都在发生着肉眼可观察到的变化。莫名其妙的感觉,科学的解释难以有说服力。说来奇怪,大脑留下的创伤,总会有一些莫名奇妙的后遗症。起码他赖在出租房,足不出户,没有钱,又不去找工作的行为,我难以理解。
有一天,我发现他坐在床边,双眼无神,眼圈周围泛发紫,两只细小羸弱的足踝在空中摇晃。桌上放着一个饮料瓶,装了大约半瓶水,瓶盖上有两个孔,插着两支吸管。透明包装袋里残留一些白色小晶体。
我终于知道,最近他频繁找我借钱是出与什么原因。那么,他从何时染上吸毒的呢?是谁把这种当下最流行的风尚传到他这里的?种种迹象表明。他已经溜大了,看神情似在遨游太虚。我却没因眼前的情景发怒,反而认为这样更好,比他醒着更幸福。躲进黑暗细小的精神裂缝里,没有只有颜色却丝毫不暖的阳光,没有人情冷暖,那些嘲讽略带可怜的眼神根本挤不进来。他一定记着,他出车祸以后,那是多久以前,或是更久的某一场游戏,伙伴们那不耐的眼光,让他心虚不已。曾经在某些唯唯诺诺的日子里,他发现一个令他悲伤到胃里的事实:自己被家人抛弃了,或许本来如此。于是他哇哇呕吐了起来,那时他的哥哥烦躁的走开了,之后他大嫂向瘸子女人清楚的表达了他不适合再住家里。搬家之前的小土屋好好收拾一下,一个人住到也不错。
在离家的这些岁月,他在成长,但精神的羸弱就如同他纤细的臂膀,不得不躲进那道精神裂纹里。
所谓的精神裂缝,我胡乱的编织了一个人体地带——小脑和大脑的交接处,普通人的都粘贴的很好,只有一道细小的裂缝。那么现在这条裂缝在车祸后,变大了,大到足可以容下一个人全部的‘另类’想法。这些想法在裂缝中交织生存了下来,形成了一个独有的美妙,梦幻的世界。占据了思想的主导。
每当他溜大的时候,就总会有一次意想不到的体验。那一回,他再次跌进裂缝中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他伸开双臂,一把揽过空气,紧紧靠在怀中。像是从赌桌上揽过一笔钱获得同样的满足。
当然,任何美好幻想的人生仍会重复着同样的问题,在接下来的梦幻人生中,仍有不开心的事。这时,他会出现暴力倾向。粗鲁的对待周围的一切。那会儿,我早已把带有菱角的一些东西收了起来,放进包裹,牙刷,筷子,剃须刀等最先收拾。但有时情况恰恰相反。他很安静,忧郁的倚在床上,像是在思考人生。通常这时我们会聊一聊。
“你会不会抛弃我?”他眼神呆滞,面无表情,给人感觉像是随口一问。
“我们之间,抛弃这个词不合适。”我笑着回答他。
“那你会放弃我吗?赶走我,让我回家吗?”
“你知道吗,我没有权利怎样对你。但如果你想听,或者作为兄弟,朋友,我的答案是不会。”
“你不会赶我回家?”
“不会。”
“谢谢!”他笑了,嘴唇干裂,是身体严重缺乏营养的缘故。
我从烟盒里拿出烟,递给他一枝,自己也点上了。“你还记得张扬吗?”我瞧着他那已经变形的脸,一条疤痕触目惊心,随着他嘴上抽烟的动作,被拉长缩短不断变化。
“嗯,那小子好久没见到了。现在怎么样”
我心想,他在外飘荡太久了,一定是不知道张扬的事了。随后深深的吐了口烟雾,说:“他好的很。”
春节将至,他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这种情况下很难再去分清,他是处于暴怒,或是忧郁的,抑或是美妙的。
最近的那次,附近澡堂里的人叫我过去,意思说,他躲在滚烫的水池下待上整个下午。我向老板表示感谢。就在我带他回住处的时候,他神色慌张的躲在我身后,恳求的语气让人动容,‘有人要害我,’他开始这样认为。
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不久以后,瘸子女人和一位神情不耐烦的壮年男子,从我的出租房内接走了一位又哭又闹的少年。
整条街道的人都被哭声引来。
“20多岁的人真是让人笑话。”
“但愿被他妈痛揍一顿。”
“是该好好管教。”
“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差劲。”
“是什么让他这样的。”
“好像是神经病!”
“那就送去精神病院啊。”
。。。。。
我没在敢见他,同样,我不认为,在他悲惨的人生中,我能起到一丝丝作用。也许,你们会问我,这样做可曾愧疚,是否会后悔。有段时间里,我尽量回避这个扎根在我心里的问题。但如今我的回答是,会,我会后悔!
就在那年春节过后三月里的一天,少年死了。而我也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没有未来。
2012年夏季,我再次返回北京。在走之前,我决定去做一件事。7月的某天,我由小镇搭车去往县城,在车站转乘旅游专线1路到达羊山。度假村里,山上的洞口已被填平,湖面上,温暖的晚风波荡着夕阳的皱纹。野鸭两只,群鸟啼叫。整个陵园今非昔比,北面真人CS场地,海盗船旁一条小型的过山车道锈迹斑斑,卡丁车道400米,蜿蜒扭曲。英雄纪念馆里几乎装下整个国家民族英雄的相片,上面是这样介绍的:某某,原名李某某。某电视剧根据真人改编等。还有他们都是山东某地人。
馆外两旁宽阔的草地上,飞机大炮一字排开。南方是一所动物园。动物园!
那天,我莫名的失望。我去了动物园,那是什么动物园:一所鸡鸭鹅都有的动物园,还有一只饿的像条狗一样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