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怀礼正坐在县长孙耀宗的办公室里喝着茶。
孙耀宗是岳怀礼的义兄,年长岳怀礼三岁,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孙子。可是孙耀宗保养得很好,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宽阔的额头,鼻子大而饱满,脸颊圆润,一望便知是个富贵之人。
他戴着一颗硕大金戒指的右手正端着一杯茶,笑呵呵地对岳怀礼说:“贤弟这么久不来看我,莫非已经把愚兄忘记了?”
岳怀礼和孙耀宗是在战场上结识的,一颗子弹擦着孙耀宗的脑袋飞过来的时候,岳怀礼从旁边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出来。孙耀宗感激涕零,硬是和岳怀礼拜了把子,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他做了县长,岳怀礼做了镇长,也算是同富贵了。
岳怀礼哈哈一笑,放下茶杯:“小弟岂敢?实在是因为我那封竹路途远僻,我上任不久,事多无暇。否则,哪敢不来探望?再则……”岳怀礼顿了一顿,嘿嘿一笑:“我若是老来拜访,不免有那起小人说我是趋炎附势、攀附与你,想求得高官厚禄了。”
孙耀宗一听,一手指着岳怀礼,笑得整个人发颤:“这么多年,你这张嘴变得这么不饶人,看来还是弟妹教导有方啊!”说完,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岳怀礼。
岳怀礼听他取笑自己,也不在意,放下茶杯,正色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孙耀宗摇摇头:“老弟,你这‘妻管严’的病得治一治了。”
岳怀礼却一脸享受地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甘之如饴。”两个人都笑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时光。
笑毕,岳怀礼敛正容色:“其实大哥,小弟这次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孙耀宗见他这么认真,也不再开玩笑,“什么事情需要说到‘求’?你我多年的兄弟,有什么事情你直说,我能够帮忙的决不推脱,就算我力量有限,也要想办法帮你!”
孙耀宗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让岳怀礼心里渐渐有了底气。他沉吟了一会儿,往孙耀宗的方向挪了挪,低声道:“我想在封竹禁烟。”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岳怀礼声音又低,这句话还是如同炸雷一样轰炸了孙耀宗的耳朵。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说什么?禁烟?你疯了?”孙耀宗眼睛瞪如铜铃,面目变得有些狰狞。
“大哥,你先听我说嘛。”岳怀礼似乎没料到孙耀宗反应如此强烈,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往他的茶杯里添了水。
“其实从我刚去封竹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封竹世代生产烟草,是整个县里主要的烟草供应地,如果封竹禁了烟,整个县里抽大烟的人数会大大减少。上面不是一直提倡禁烟吗?我们这样做,既算是积极响应政策号召,对百姓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岳怀礼言之凿凿,希望孙耀宗能够听取自己的建议,进而支持自己,这样他成功的希望就大得多了。
“可是你知道你这样做要面对多大的阻力?那向家坪能答应?谢慕天能跟你算了?那些烟鬼能不给你找麻烦?”孙耀宗连珠炮般提出几个问题
“大哥,你我都是从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你也看到我们好多弟兄因为抽大烟没了命,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身为一镇之长,就应当事事为百姓考虑。大哥您是县长,更应该身先士卒,如果禁烟真的取得成效,您的功劳上面也看得见啊!”
孙耀宗沉思起来。岳怀礼说得没错,如果禁烟真的有成效,他可以借机向上面邀功,官升一级指日可待。但是如果失败了呢?他看着岳怀礼满怀期盼的脸庞,心生一计。
“贤弟说得对,还是贤弟考虑周到。你禁烟,我完全支持你。你放手去做,需要人手就跟我说,我派下去。要不,明天你就带一队人回去?”孙耀宗一脸热切地说,仿佛刚才犹疑的不是自己。
“暂时用不着大哥的人,何况也怕打草惊蛇,我已经有了部署,如果顺利,明年就可以着手开始了。”岳怀礼自信满满地说。
孙耀宗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岳怀礼瞬间觉得自己力大无穷,谢慕天、向炳兴都算得了什么呢?在权力面前,生意人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了。
岳怀礼回到封竹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岳灵犀高兴地翻看着父亲从县里带回的新鲜玩意儿,本想听听父亲说说县里的事情,没想到父亲却闭口不提,反而笑得得意,呷着酒,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爸爸,你给我说说你去县里干什么嘛,这么高兴?”岳灵犀忍不住开口问。岳灵均也是满脸好奇之色,父亲这样不同寻常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实在想不出来。
“你们两个老实吃饭,小孩子打听那么多大人的事情做什么?过段时间,你们自会知道。”杨玉华还是那一句话,堵住了兄妹俩追问究底的路。兄妹俩只得满腹狐疑,暗自猜测。
夜深了,岳府的灯光逐渐熄灭,整个府邸陷入一片静谧之中。
杨玉华坐在床上,帮岳怀礼掖了掖被角,有些不安地问:“怎么样了?”
岳怀礼仍是止不住的兴奋:“成了!”
杨玉华面露喜色:“真的?那就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县长不会赞成,不会支持你呢,如果是那样,那事情就太难办了。现在县长也同意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只要向炳兴这边不出问题,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他的女儿在咱们手里,要他不种烟草也不是什么难事。”杨玉华难掩激动,仿佛回到了激情的少女时代,跃跃欲试,意气风发。
“这个事情得加快进度了,我们得尽快找个机会跟均儿谈谈,他能够理解就最好,如果他实在不能理解那也没办法,只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岳怀礼说着,脸上浮现了一丝愧疚。要牺牲儿子的婚姻实现自己的抱负,对儿子有些残忍,可是他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封竹上万老百姓呀。
“我们的确对不起均儿,均儿从小深明大义,懂事贴心,不会不体谅我们的苦心的。现在只希望那向家姑娘到了我们家之后能够学着贤惠得体一些,这样也不至于太亏了均儿。”杨玉华声音里有了几分伤感,儿子是她的心头肉,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却是一场别有所图的政治联姻,她太对不起儿子了。
夫妻俩渐渐无话,对儿子的愧疚,对大事的期待交织在一起,兴奋又无奈,直到后半夜,两人才睡去。
房门外的岳灵犀听得浑身打冷颤。不得不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
岳灵犀一夜没睡。父母要让哥哥娶向紫嫣的消息如同在她脑子里投下一个炸弹,炸飞了其他的所有思绪,脑袋里只留下一个声音:向紫嫣要做我的嫂子!
她来不及思考宋曼玲怎么办,向紫嫣嚣张跋扈的面孔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如果哥哥娶了这样的人,别说哥哥没有好日子过,他们岳家从今以后就不得安宁!更何况,向紫嫣不是对谢玉树情有独钟吗?她会愿意嫁给哥哥?就算谢玉树对向紫嫣没有那个意思,向紫嫣也不会就此罢手,甘心嫁给哥哥吧!
岳灵犀希望天快点亮,她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哥哥。
第二天岳灵犀放学的路上,岳灵均仍旧专心地开着车,看也不看岳灵犀一眼。直到车子开出了学校所在的绿水街,岳灵犀才把这个消息报给给了岳灵均,脸上的激动之色仿佛要娶向紫嫣的不是岳灵均,是她自己。
“我已经知道了。”岳灵均听到岳灵犀说完,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惊得岳灵犀目瞪口呆。
“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还是昨天晚上不小心听到爸爸和母亲的对话才知道的。”岳灵犀不可置信地看着岳灵均的侧脸。
“今天早上,爸爸和母亲找我谈过了。”岳灵均说得轻描淡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岳灵犀看着他这个模样,一股无名火起。你这个傻瓜,要娶的人是向紫嫣也一点不在乎吗?
岳灵犀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半晌才呆呆地问:“你答应了?”
“恩,我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答应?”岳灵犀听到哥哥居然答应娶向紫嫣,激动和愤怒涌上心头,她一把拉住了岳灵均的胳膊。
急刹车让两个人摇来晃去。岳灵均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妹妹:“我怎么能不答应?我不能不答应。”那样子,似哭似笑,难看极了。
“你喜欢的明明是曼玲啊!你怎么能娶向紫嫣!她那么骄横刁蛮,何况她也不喜欢你!”岳灵犀几乎是喊叫着说出了这番话。
“妹妹,你还太天真了。不错,我的确喜欢曼玲。她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我理想的那种妻子。可是,我不能只为我自己考虑,我有责任要承担。既然我是岳怀礼的儿子,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岳灵均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在喉咙里,隐隐竟带了一丝哭腔。
岳灵犀第一次看到哥哥这个样子,不由得也眼睛发酸。“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你娶向紫嫣?你告诉我啊,我去劝劝爸爸,她最疼我,一定会改变主意的。你和曼玲结婚,你们,你们两情相悦,一定可以幸福的。”岳灵犀有点语无伦次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突然变得如此不讲道理,硬要逼哥哥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她要去问个明白。
“灵犀,不用去问了,有些事情你知道了只会更复杂,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有什么不顺心就去找父亲撒娇耍赖。父亲,也有他的难处。”岳灵均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抚她即将爆发的情绪。
岳灵犀不再说话了。既然有些事情自己不能知道,那么有些事情父母也不应该知道。
谢慕天很少去公司和谢公馆以外的地方。
一个几百人的公司,大小事情他都了若指掌,这不仅需要过人的头脑,也需要非凡的体力。谢慕天很注意保养身体,几乎不喝酒,虽然自己开的烟草公司,但是他竟然不抽烟。闲暇时还爱像年轻人那样打打网球,因此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有时候他带着两个儿子出门,有人就会笑着说是三兄弟。的确,两个儿子都像他年轻的时候,他也一直为有两个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
可是最近,谢慕天的心安宁不下来。
岳怀礼来到封竹之后,兴修水利、赈济灾民,颇得民心。最近,他又频繁地和向炳兴接触着,究竟有什么阴谋?习惯了商场波诡云谲的斗争,谢慕天已经不能单纯地看待任何人和事了。
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拜访过老朋友向炳兴了,今天就去问候问候他吧。谢慕天叫上司机,直接开车去了向家坪。
谢慕天的车开到向家坪牌坊下面的时候,向炳兴才接到老朋友到访的消息,赶忙从烟草地里回到他的吊脚楼“曜日居”。
谢慕天走到吊脚楼下的时候,仰头看着红色的楠木牌匾上的三个金漆大字“曜日居”,光耀日月吗?谢慕天心里想,向炳兴啊向炳兴,你就是太自信了。
向云峰把谢慕天迎到大堂里坐下,刚奉上茶,向炳兴就衣着整齐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谢兄到访,有失远迎啊!”向炳兴抱拳施礼,哈哈笑着坐到了主位上。
“哪里哪里,是我不请自来,倒是叨扰了。”谢慕天也彬彬有礼,微笑着坐下。
两个人互相敬过茶,向炳兴首先开口了。
“不知今日谢兄光临寒舍有何要事?可是烟草出了什么问题?”
“向兄多心了,我和向兄合作多年,我对向兄还信不过吗?”
“那,向兄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向炳兴不明白了,两人一直都是生意上的合作关系。向家坪的烟草独家供应给谢慕天,难道他想压价?向炳兴在心里冷笑,想压价?门儿都没有!
谢慕天端起茶杯,用茶盖拂了拂,轻轻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今天我来并不是要和向兄讨论生意上的事情,不过是作为朋友亲来致意问候而已。不知向兄身体最近可好?”
哦?竟然不是谈生意?向炳兴感到意外,谢慕天一向公事公办,今天竟有空来找自己闲聊?
“噢,多谢谢兄关心,虽然我向家坪事多,但是我身体倒还撑得住,另外,我这侄子虽不争气,倒也能帮我分忧。”向炳兴说着,下巴往一旁站立的向云峰身上抬了抬。
“向兄好福气啊,不像我,有两个儿子却是一个也不中用。一个只知道念书,一个整日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每每思及此处,我都恨铁不成钢啊!”谢慕天一副无奈又愤恨的神情,叹着气。
“呵呵,谢兄太自谦了!我不过是敝帚自珍罢了,云峰哪里能和令郎相比?令郎一位的留洋的高材生,一位是教书育人的教师,无论哪一个也比我这侄儿强啊!”向炳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浪荡子,一个教书匠,有什么用?
他的表情没有逃过谢慕天的双眼。谢慕天双眼一转:“向兄有个女儿在身边,贴心多啦,女儿比儿子有用啊!”谢慕天放下了茶杯,有意无意地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终于说到正题了!向炳兴不禁警觉起来,原来谢慕天无故到访是这个目的。可惜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你谢慕天本就是有求于我,我把女儿嫁给你有什么好处?
“说到我这女儿我就更头疼了,空长年岁,无知刁蛮得狠,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管不住她,以后估计也没有哪个婆家能够管得住她。看来我得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咯。”向炳兴边叹气便摇头。
向云峰听到这里,眉头皱了皱。向紫嫣一辈子留在向家坪?难道叔叔想要招赘进门?
谢慕天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着,一贯严肃的脸变得年轻了。“向兄何必跟我打马虎眼,恐怕早已经给令嫒寻到了东床快婿了吧?”
向炳兴一听,眉头倒竖:“是谁在造这样的谣言污蔑我女儿的清白?”
谢慕天看向炳兴似乎要发怒,端起茶杯示意:“向兄何必如此介怀,我不过是听到了一些闲话,顺口说说罢了。”
向炳兴的脸色瞬间变得温和:“谢兄多虑啦,我这女儿还小,倒是这侄子可以考虑成家了,可惜谢兄没有女儿,否则我必定要为我这侄子求娶了来。咱们俩合作多年,我难道还信不过你吗?”说完,示意向云峰添水。
向云峰却站在一旁呆立,那种不知身处何地的虚无感又侵袭了他的身心。如果叔叔真要招赘一个人,我还能继承向家坪吗?他精神恍惚,竟没有听到叔叔的叫唤。
“云峰,云峰!”向炳兴声音里带着一丝严厉。一贯做事勤谨的侄子这是怎么了?
谢慕天斜睨了睨向云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