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小孩躲在退了半层朱漆的铁大门门口,秋日的天空晴朗,云淡风轻,拴在门前的大黄狗懒洋洋的趴在地上,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可实际上他死死的盯着即将出发的男人。
狗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看着男主人即将离开,懒惰如它也慢慢从它打滚的水泥地上爬了起来,带着叮铃咣啷的铁链,呼哧呼哧的跑到小孩后头,吐着舌头,向男人告别。
“爸爸……”男孩望着那个走在水泥地和烂泥巴地交汇处,渐行渐远的身影,情不自禁的喊出声来,不知何时,女人从低矮的平房里滑了出来,也许是时至深秋了吧,女人坐在轮椅上的腿盖了数层厚厚的毯子,她整个人都裹的严严实实的。
这一刻,秋叶枯黄,阴云遮日,瑟瑟秋风扫起院内堆积的落叶,干瘪的黄叶混着浮尘,霎时漫天纷飞,而后纷纷如雨下。
她也是来和男人告别的,男人是个船长,工资虽高,奈何她的身体抱恙,需常年吞服天价的进口药物,而且双方父母年事已高,又得照顾。
男人常年出海,一趟便是许久,偌大的家连同那份责任都压在她一个病人身上。
于是那个在城里置购新房的梦破碎了,如琉璃般的泡影。
今天,男人又要走了,开始下一场旅行,每次离别都那么匆忙。这就是他,女人觉得他就像一艘无时无刻都想扬帆远航的船,想要驶向更远的地方,奈何自己和这个家于他便是一座逃离不开的港湾,弄得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在流浪。
扬帆的船舶总要回港的。
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回头了,他站在远方秋叶飘零的泥地上,朝着女人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女人会意,苦涩的推着轮椅滑到男孩身边,抱着大声呼喊“爸爸爸爸”的男孩,轻声安慰,就连站在男孩身边呼哧呼哧伸着舌头吐着粗气的大黄狗都能感到空气中湿冷的离别气息。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秋叶带着簌簌风声远去了。男人默默的转过身,双手插着兜,远去了,他身上明明穿着笔挺光鲜的船长服,可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最后,他带着一颗流浪的心,消失在街巷的拐角。
人生苦短,终是别离。
手持双刀的男人沉默的看着船长,像在风雨中长久伫立而腐朽的雕像,半晌沉默过后,他平静的说:“可以。”
他用的也是那种跟多年的老友告别的语气,也许是岁月夺去了所有热情吧,他的语调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起伏。
船长闻言轻轻的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转头看向男人,刚才进行的是男人间的对话,没有半分做作,没有半分虚伪,更不需要哪怕一丁点儿多余的言语,我说了,你听到了,就完了,像厨子做饭,食客吃饭。
他突然抬起头来,凝望着眼前这片他漂泊了一生,也生活了一生的地方,暴风雨中的大海一点也不美,反而丑陋无比,可在他眼里,这就是他一生的战场。
于他而言,除了那个名为“家”的港湾之外,哪里都是战场。即然踏上了战场,便逃不过死亡。
他眼中的紫火愈发旺盛,在这片狂风暴雨当中,他明明渺小的微不足道,可持双刀的男人却觉得他的灵魂已经飘了出去,跟这片天空这片大海融在一起。
飘出了港湾。
被鲜血浸红的船长服是那么的妖***白色的衣裳像被大红染料染过似的,也许那是接近日暮的夕阳红,写满了男人同世界的别离……
柳卿颜把刀抽了出来,实际上他突然有点累了,突然想赶紧结束任务走人算了……他明白这个男人,此时此刻他们感同身受。
他静静的把船长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船舵上掰开,然后把他的尸身抱了下来,平放到地上——在外航行的船只,既然已经回不去供他停泊的港湾了,那么就让他散落在渺茫的大海里吧。
柳卿颜静默了一阵,他的睫毛低垂,盖住了大半眼睛,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人好不容易沿着世界的边缘走了一圈,总要留下点什么吧,也许无关不断膨胀的欲望,无关不断壮大的权势,仅仅是想让你我记得,他,曾经来过。不知道船长留下来的是什么呢?总不可能衰到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吧,这样子的人生也显得太过悲惨了一点。
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有那么几个人记得船长吧,如果他们知道船长死了,死在这场暴风雨中,会不会伤心呢?
一如自己,自己死了的话……李伟哲应该会稍微伤心点吧,毕竟他是他的得意门生。
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柳卿颜不想杀船长,可船长作为他的敌人,又必须要死,尽管,柳卿颜在镜子中见到的也是这么一个人。
“行了,我们迅速撤离。有没机械专家?把这艘船开回去!”
正当柳卿颜他们热火朝天的收拾这艘船时,窗外迷雾氤氲,他们没注意的是,这浓浓的云雾在一副高垂的壁画中出现过。
云雾缭绕中,天使在云端若隐若现,而恶鬼在泥潭中挣扎着,翻滚着,没有救赎,无论是上帝对魔鬼的,还是魔鬼对上帝的……而天幕之下的船长则像被魔鬼拖入淤泥的蝼蚁,亦或者是..被天使赶尽翻腾浑浊的泥浆中的。
有的只有原本暖色调的画面中呈现出来的绝对之冷,还有天际旁那朵仿若“M”型的乌云。
“不对,组长,是它们,它们来了……”
柳卿颜一愣,问:“它们来了?谁来了?不对..你是指魔奴?”
没有回应,但是朦胧的烟雾中那一双双紫若星辰的眼眸已经告诉了柳卿颜答案:船长说的没错,也许是出于对自己的怜悯,也许是出于对柳卿颜的怜悯,他说了真话,真的,现在什么都没用了——这艘船运的不是失乐园的机密物资,而是..一整船魔奴,一整船被装在集装箱里的魔奴。
没错,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失乐园控制魔奴的真相,只是..自己这边只有区区几十人,又怎么能对抗的了这如潮水般源源不绝的魔奴?而且,他们除了战斗之外,别无选择,因为..船长虽然被柳卿颜的长刀贯穿了肩膀,但他握住船舵的手却如钢铁一般,掰都掰不开。
柳卿颜不知道从他们发觉到现在这艘船已经开出去多远,不过可想而知肯定不是他们靠游就能游回陆地的。这是个老套的圈套,却十分有用,只需要一个人..有同归于尽的勇气。
“快看看这艘船已经开出去多远了,能不能在魔奴攻上来之前开回去?”站在柳卿颜身后的一位执行部专员已经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语气慌乱的说。
玻璃上沾染的血已然流淌到操控台上,透过满是蛛网状碎纹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狂风暴雨之中无数紫色的星光在满满当当的集装箱堆中闪烁,不,它们绝不止于此,它们在攀爬,它们已经闻到了驾驶舱里浓郁的血腥味,在狂风暴雨之中挣扎着,在电闪雷鸣中咆哮着往驾驶舱的方向爬行。
浓厚的乌云轰然散开,云间散出的耀眼紫光猛然将天空这一片污浊的浪水照亮,这一刻,海雾飘散,在驾驶舱里往下看去,魔奴密密麻麻的跟蚂蚁似的,嘶吼着,咆哮着,奈何这些低贱的东西没有智慧,只会堆积在甲板尽头,拼命的砸着驾驶舱下的钢板。
海上狂风大作,浊浪排空,船舶在海中剧烈摇晃,不时有魔奴从甲板边缘失足坠落,登时被狂风巨浪卷走,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这一刻,惊雷大作,天幕倾倒,紫意散落后,海雾又渐渐围了上来,模糊的世界里,一双双璀璨如星辰,却又充满死气的眸越聚越多,像不夜城中琳琅的灯光,沿着驾驶舱下的钢板渐渐往上蔓延。
“怎..怎么办?“在场的虽然都是执行部的精锐,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么丰富的经历,有些人跟徐子汐和徐云峥一样,只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实习生罢了,再说了,就算是资深专员见了这等壮观的场面,只怕也会被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其实现在该做什么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局。
毕竟,大家虽然是手握刀剑的战士,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生活,平时按教科书上说说吹吹牛装装正义凛然的大侠也就罢了,毕竟这只是句空话,没有人会当真,你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可说真的,真到了要做决断的时候,这些嘴上随时可以割舍的东西,就变得举足轻重了,这背后要人付出的沉重代价,又怎能是说付出就付出的?
如果把船开回去,他们有可能会存活下来,但那满满一船的魔奴也会随之登陆,柳卿颜简直不敢想象放任这么多魔奴在青莲大学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人类社会会对普通人造成多么大的冲击。
还有一种选择是往更深的海域开,在那里击沉这艘货轮,和一船魔奴同归于尽。现在这两个选项摆在柳卿颜面前,这是一道选择题,可惜,没有标准答案。
沉默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但柳卿颜的手却在不知不觉中放到了船舵上,接替了船长的工作,最后,柳卿颜深吸了一口气,说:“诸位,我想现在的情况你们也已经看到了,既然如此..我们只能选择——全力往无人海域开,在驾驶舱被魔奴吞没之前发动血契将这艘货轮击沉..连同我们最后的希望一起击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