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笼纱,娉娉婷婷,清凉的晚风裹着盈盈花香拂过脸颊。柔柔的月光下,踏着石阶上稀疏树影而来的少年轻轻地敲响了客房的门扉,轻声唤道:“原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芈原推开门,抱着金猫出现在赵错面前,淡淡地瞄了他一眼,斜眼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儿,面无表情地叱骂道:“愚蠢!痴呆!鲁钝!”
赵错抽了抽嘴,扶着额,无奈说道:“原哥,你已经骂了我整整一个下午了,还没够吗?”
芈原举手握拳,与赵错比了比,喝道:“我这是帮着老祖宗骂的,越想越来气,还想动手揍你呢!”
“是是是,我知道即便将我这个蠢小子骂上三天也没觉得够!”赵错顺着芈原的话接了一句,轻叹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其实也不能说我做错了什么啊,我可是一直送了她出门的。”
“呀,你还敢顶嘴?”芈原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叽叽咕咕念叨不休。
“有你这么敷衍的吗!本公子才刚开始收拾房间你就赶过来了,你跟她相处有一刻时吗?”
“要知道,你哥哥我都有三个娃了,最小的那个都能满屋子爬了!你倒好,至今还没成婚!”
“好吧,你说你家世中落没有侍妾,你说你公事繁忙无暇择妻……这都不是问题!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祖宗这不给你寻了个有身份有相貌的小美人吗?偏偏你还不好好珍惜!知不知道老祖宗还等着你赶紧传宗接代啊!”
“公子我虽然不喜欢孟轲那厮,但他有句话说的很在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就算你真不喜欢,要敷衍也得等她进了你赵家大门,给你生了娃再去敷衍,到时候你喜欢怎么就怎么,懂不懂?!”
芈原说得口沫飞溅,赵错却在心中暗暗嘀咕:虽说似是这个理儿,但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说完一段,见赵错怔怔发呆,芈原不由拎起了拳头直在他眼前晃,咬着牙拔高了声音:“到底懂是不懂!”
赵错警醒过来,往后小退了半步,忙不迭的应道:“懂懂懂,原哥说的在理!小弟受教,真懂了,懂了!”
芈原见他态度诚恳,这才收了拳头,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哼,但愿你是真懂了!”
赵错连连点头,说道:“原哥,你说的在理,我都听你的……你看,这时辰也不早了,算算时辰,这会儿已是亥时一刻。我们快些出发吧!可莫让他们都等急了啊!”
芈原望了望天上那一弯勾月,冷然说道:“行了,走吧!”
赵错没有惊扰老门房,引着芈原从偏门出了赵府。迷蒙的月色给邯郸城披上一层淡淡的薄纱。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夜风送来了虫鸟低鸣,野狗犬吠声,芈原忽而斜眼瞥向了赵王宫的方向,问道:“那是谁家府邸?这么晚了还在奏乐歌唱,可真是热闹!”
赵错回望了一眼,说道:“原哥好耳力,那儿就是王宫了。”
芈原恍然,继而轻蔑嘲讽道:“哦,我道是谁半夜喧闹,那就是赵嘉的弟弟了赵迁了?啧,娼太后之竖子竟也能登上赵王之位,当真有趣!真不晓得赵嘉他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等君王不思上进,战时笙歌曼舞且不休,秦国不打他打谁?”
“原哥!”
“嘿,错弟定是嫌我说话难听,也罢,我不说就是了!”
“那就多谢原哥嘴下留情了。”
“错弟,你这府邸距离王宫倒也不是很远啊!”
“毕竟先祖也曾上拜大将军。”
“哦,我差点忘了!不过,摊上这么个王室也真是可怜……”
“原哥!”
“错弟,你要不要考虑跟着哥哥去楚国?”
“原哥怎么突然想起提这茬?公子待我亲如兄弟,授我剑艺,委我重任……”
“行了行了,赶紧打住,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喝,这个公子嘉,公子九艺中识才御下之艺学得倒是好啊!”
“原哥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
“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吧!”芈原蓦然停住了脚步,此时二人已行至一处略有些偏僻的小巷口,冷飕飕的凉风从巷子深处吹出,拂动了额前的发丝。
“也好!”赵错看了看左右,点了点头,缓缓拔出佩剑,双手交握,斜垂身侧。
“小金,别睡了!”芈原冷冷一笑,骤然甩手将怀中的金猫抛出,“去,把那些藏在暗地里的老鼠都抓出来了!”
原本团成球状一直处于休憩状态的金猫被抛在空中,于最高空处时双耳一颤,蓦然睁开了双眼,琥珀色的瞳光幽幽闪烁着,宛若冥焰。舒展开身形,金猫于空中倒翻了个身,倏而化作一道金光,电射般扑入侧方的黑暗阴影中。
“什么东——”黑暗中传出夹杂着闷哼的惊叫声,短促慌张,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过了一小会儿,金色的猫儿迈着轻盈而又优雅的步伐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在月光铺洒的白地上印下一朵朵盛开的鲜丽梅花。
芈原哈哈大笑三声,指向周围的黑暗,狂声嚣叫道:“小金,杀!”
金猫眯着眼瞥了他一眼,忽然就停住了脚步,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就在原地蹲下,揉了揉脸,舔起了前爪上残留的鲜血。
“喂,你别偷懒啊,别装出一副不曾听见的样子!”芈原揉了揉鼻子,瞥了一眼身旁面容肃然,持剑凝立却又忍不住双肩颤抖的赵错,没好气地瞪了瞪金猫,低声说道,“乖啦乖啦,回去我给你找些鲜肉吃!”
金猫不置可否地瞄了他一眼,但见芈原抿嘴怒目,于是放下了爪子,抖了抖耳朵,凭空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瞬,只见一道金光没入黑暗,如清水滴热油,原本寂静安宁的黑夜随之骤而躁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怒骂与嘶吼一声紧接着一声,进而交织成刀剑出鞘,金刃劈风声,不曾停歇。
“七个,八个……哈哈,白云之水,来得还挺多!你都做了些什么,这引蛇出洞之计还真有效果啊!”芈原眯眼听着那一声声变成惨呼,面容舒展,轻声笑了起来,转头与赵错说道。
“骐骥堂事务一多,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就怎么也掩不住秘骑的身份了。吾虽不惧这些深藏在暗处的细作,但就是寻不出来,只能慎密布防!”赵错无奈摇头,与芈原深深一躬,说道,“幸得有原哥与小金的帮助,若是有朝一日骤然暴起,惊吓了老祖宗,可就罪孽深重了。”
芈原横了他一眼,“啪”一巴掌拍在赵错的肩胛上,笑骂道:“又与我见外不是!再这么说我可就不出手了!”
“哪里需要原哥出手,且看小弟学的‘杀生’如何!”
赵错揉了揉隐隐生疼的肩胛,咧嘴笑了起来。手腕翻转,掌握的阔剑在月下猛然掀起一股白茫茫的剑刃风暴。风暴起的那一刹,恰有三道黑影从三个处黑暗的角落中蹿出,挺着手中刀剑拼死一搏,合围刺斩。然而未等他们临身,他们的身影便已被那股“杀生”风暴所湮没,为之涂上一层刺目的血色。
随着那三具尸体摔落在脚下,芈原看向凝神收剑的赵错,微皱着眉问道:“不常用?”
风暴散去,赵错轻吐一口气,还剑归鞘:“是不敢,唯恐收束不住!”
“好男儿自该快意恩仇,当杀则杀,收束什么!”芈原哼了一声,忽而叱声骂道,“赵嘉那厮就不会教人,什么狗屁‘岿巍’,如今倒好,把你教得心如磐石,小小年纪就跟个老头子似的,甚是无趣!”
“积弊除尽,隐患消弭,邯郸城内无虑也!”耳畔的那些惨叫已然平息,望着金猫迈着轻松的步子,懒洋洋地从巷子深处踱出,赵错口中发出三声短促的尖啸声,笑着说道:“剩下的清理工作自有秘骑来做,原哥,我们可以回去了!”
芈原拧紧了眉头:“你小子又是这样含糊其辞!听哥哥的,别再练什么‘岿巍’了,那剑法不适合你!”
赵错置若罔闻,屈身迎向金猫,也不顾其身上涂染的斑驳血迹将之抱入怀中,呵呵笑道:“原哥,小金立此大功,你说的那些鲜肉可是由我包了,明儿便去城外打些新鲜野食回来,你可不要再拦着我了!”
“又是这样!”芈原瞪了他一眼,转身大步往回走,嘴上气咻咻地发着脾气,“不管了,你就向着你家公子!”
赵错嘻嘻笑着,也不说什么,抱着又开始打盹的金猫快步跟上,二人越行越远,很快便在远方的转角口消失不见了。
迷蒙的月光下,三具尸体交叠在血泊中,街道巷口飘荡着浓郁的血腥味,不消片刻便引来了两三只闻味而来的低吠野狗。待见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与同时赶来的同类,那三只野狗远远的缓下了脚步,嘴上滴淌着涎水,低声嘶吼,磨磨蹭蹭着逐渐逼近。
躺在街面上的尸体已经死透了,不曾有任何动弹。一阵阵低吠呜咽声中,野狗们似是达成了共识,猛然蹿了过来,扑向那些尸体。就在此时,只听“咻”一声轻响,一抹寒光自侧旁的巷口深处射出,跑得最快的那只野狗在奔跑中应声滚翻,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竟是死了。
另两只野狗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惊吓,立即收住了脚步。两只野狗相互对望了一下,有些惶恐,踟蹰片刻,却又抵不住眼前血肉的诱惑,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就在此时,又有一道寒光从巷口深处射出,从其中之一的犬**入,带着一溜儿鲜血自后颈穿出,深深地钉在墙上。那是一支半尺长短的弩箭,黑红色的鲜血顺着箭身缓缓往下滴淌,那野狗在死前都不曾发出一声呜咽。
最后那只野狗见又死了一名同伴,当即拨腿就跑。小巷深处的阴影中脚步蹒跚的走出一名面无血色的青年,右耳被整片儿撕掉,左眼半眯,三道爪痕自眉骨划下,皮开肉绽伤口已凝成暗红发黑的血痂。除此之外,其心口处的衣衫亦被爪痕抓破,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即便受此重创,他还是从金猫的爪牙下活了下来!
“烈士骨血,岂容野狗糟践!”那青年双目含泪,嘶哑着声音低吼一声,目光怔怔地望了一眼身后,又望了一眼横尸当街的同伴,咬着牙转去拔那钉在墙上的弩箭,“要在赵国秘骑赶到之前快些回去,与主事禀报……那到底是什么妖兽!”
“嘻嘻,你猜那是什么妖兽呢?”一阵银铃般的少女娇笑声传入青年的耳中,似有似无。
“谁!”那青年抬起手中的弩弓,循声而望,却不见任何踪影。夜,更夜;风,更凉,冰凉的柔软轻轻地缠上了青年的脖子,触感滑润细腻,与之同来的是无边的大恐怖,吓得他汗毛陡立。低头看去,却是一条不知从何飘来的锦织挂在了脖子上,鲜丽缤纷,在夜风中轻轻飘荡着。
“装神弄鬼!”青年轻出一口气,随即啐了一口血沫,暗暗骂道。
“装神弄鬼!”冰冷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不,不对,那不是他的声音!
无边的恐惧?住了青年的心口,侧过头去看,那两名少年就站在百步开外,其中一人手中怀抱的,就是那只杀人如鬼魅般的金色妖兽。青年猛然抬手,手中的弩弓校准了对着赵错与其怀中的金猫,紫色的手指狠狠按向机括……紫色?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手指便停在了机括上,再也没有后续了。
望着那名因金猫特意留手而活下来的“幸存者”僵硬着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赵错暗叹一口气:“前功尽弃!”
在其身旁,芈原沉着脸,向着那全身发紫的尸体缓缓走去,厉声喝道:“出来!”
少女娇憨的声音在黑夜中传来,恍如风的呢喃:“小师哥,干嘛对人家这么凶嘛!”
“不出来?”芈原哼了一声,腰袢的佩剑第一次出鞘,指向那具由紫变青的尸体,喝道,“小金!”
赵错怀中的金猫应声化作一道金光,射向靛青的尸体。与之同时,芈原跨步上前,身形与金光持平,手中的刚剑有风雷呜咽,向那尸体脖子上的锦织斩下。
“砰!”一声巨响,双剑相交,火星四溅。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年持剑挡在了芈原身前,目光凶狠地瞪着他,手中的厚重的金剑却被芈原磕出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豁口。
“杀生?”芈原眯眼扫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只能说是个看起来长得成熟的大男孩,他的的骨龄也不过十四五岁!
“哎呀,阿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柄金剑可是要当做礼物送人的呢!”少女的轻呼声中,金剑与刚剑,杀生对杀生,叮叮当当的交击声中恍若雷霆,伴随着金色的残片四下横飞,火星溅射!
另一面,当金光临身时,那一条挂在尸体上的锦织陡然活了过来,带起一股恶风拧身缠向射来的金光。金光戛然而止,于空中辗转而返,落在地上,显出金猫身形,但见它全身毛发直立,张牙舞爪,凶态毕露;而那一段锦织一探即回,向着天上的勾月旋摇而上,弓身挺立,最头处露出两点斑白,中心吞吐着鲜红的信子:那竟是一条锦绣斑斓的长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