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一：秦于新岁伊始发动全国征兵令，号称‘灭赵令’。因灭韩之事在先做引，秦以倾国之力再起新军三十万，编入常备四十万老军中，日日操练。在属下归赵之时，秦已于上地积粮一百八十万石、河内积粮一百二十万石。”
公子嘉怒极反笑，拍案喝道：“哈哈，灭赵令？赵政真是好大的口气！”
赵错面色凝重，说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三百万余石的粮草筹备非几日可完成，秦国可是蓄谋已久，对我赵也是有心了啊！”
公子嘉整理了心情，说道：“你且继续说下去!”
代号“朔望八五”的秘骑得赵错之助，早前入了“马槽”中初步处理了伤势，此时苍白着面色继续禀报道：“秘二：朝中已有重臣为秦廷所贿，暗地投秦，以损赵益，并应允秦里应外合开国门以投。虽仍未探得其名，却知此人于朝廷中已是位高权重，朔望将军不敢妄自揣测，谨命属下与公子报此密讯。”
公子嘉闻言，顿时深吸一口气，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听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吾已知晓，且记不可外传！”
赵错与秘骑肃声应道：“诺！”
公子嘉叹了口气，说道：“还有密讯否？”
秘骑拱手道：“秘三……”
公子嘉等了会儿，却不闻秘骑继续禀报，再看时，却见他此时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一旁赵错，闭嘴不语。赵错当即醒觉过来，欠了欠身说道：“公子，瓦釜先行告退……”
公子嘉摇摇头，摆手道：“你直说便是，他是十二骏中的瓦釜，再私密的事也可听得！”
秘骑踟蹰片刻，咬牙道：“此密讯事关重大，朔望将军曾吩咐，此密讯仅可与公子一人说……”
公子嘉蹙起了眉头，沉声说道：“无妨，你说！”
秘骑见公子嘉神情坚定，再看了看赵错，狠狠地点点头，说道：“秘三：白云之水已渗入邯郸，此番属下于太行山脉遇伏，邀天之幸险死还生，还请公子小心身边！”
“白云之水？”公子嘉闻言，不由哼哼冷笑，淡然说道，“吾之骐骥神骏可入咸阳，白云之水自然也能渗入邯郸，我可从来不曾小觑了那位死而复生的秦国公子。”
秘骑咽了口吐沫，艰难的说道：“还望公子谨慎，朔望将军曾有猜测，这白云之水……或许已渗至赵骑神骏中！”
“闭嘴，此事绝无可能！”公子嘉拍案而起，厉声喝道，“‘骐骥十二骏’皆是铁骨铮铮的忠义志士，吾之心腹。倘若连神骏都要背叛投秦，那定是赵嘉有罪在先，纵是死于其手，也无悔恨！”
秘骑噤若寒蝉，顿首伏地，讷讷不言，然后听公子嘉平静了情绪，缓缓说道：“你且退下疗伤去吧。什么时候再见着朔望，你且转告他，白云之水真真假假诡谲难辨，小心莫要误中了离间计，自乱阵脚。”
“诺！”秘骑执礼而退。
秘骑退去后，公子嘉把目光转向赵错，坐回席座，说道：“阿错，此三密讯，你可都听明白了？与我说说你的看法！”
赵错略作沉吟，垂首低声说道：“秦国窥赵久矣，此番仓促征兵，此为大忌，但秦亡赵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呵，确实仓促，这灭了韩国不过一年便再起征兵令，他赵政却是不怕落得一个穷兵黩武的下场！”公子嘉冷笑不已，望着赵错说道，“见你面容愁苦，言语中仍有未尽之意，此间没有旁人，只管把心中所思所想说出来，不必忌讳。”
“如此，瓦釜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赵错闻言也不避忌，略作思凝，拱了拱手说道，“公子可还记得亡韩使者与韩公子禁的警示？秦国此番征兵确实仓促，却暗合算计，虽有三弊，却有三利。”
“三利三弊？你且先与我说说何为三利？”
“利一：士气可用！秦灭韩，举国士气空前高涨。既有其一，即有其二，后有其三，舆论导向之下却把朝野之议压制至最低，民心安定，秦国上下只以为军功唾手可得，‘穷兵黩武’之名也由此消弭。”
“利二：民心可用！秦赵之间本就有深仇大恨，秦廷挟灭韩余威而起仇赵、灭赵之号，故而征兵令能大行其道，两相结合，旬月便有三十万新军兴起，粮草集结，端的迅速！”
“利三：天时可用！我赵境因去年天灾，多地受旱，因而无法驰援韩国。今冬几场降雪后旱情虽有缓解，但仍是缺粮！若是秦军开春之后立即起战端，我军的粮草就会是个大问题，捉襟见肘，难以应援。一旦战事时长，我赵国又因战争误了农种，必会伤了元气，此为最大隐患，还望公子早作筹备！”
“不说一二，只说这天时粮草，实为赵之大弊，秦廷好计算，你能窥出隐患，亦是难得。”公子嘉叹息一声，望向赵错的目光是欣然和赞赏，“对此，你可有什么解决良方？”
“强征民粮是为不妥，定会引得天怒人怨，民心尽失。我们只能与邻国……”赵错心知这是公子对自己的考校，转念间见公子嘉从容不迫的神情，当即展颜笑道，“燕国？魏国？原来公子早有筹备，未雨绸缪！”
“公子禁的警示又岂言儿戏？”公子嘉点点头，说道，“缓颊与燕，借粮与魏，如若燕国肯资粮与赵，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还有齐国！”赵错双眼一亮，说道：“可是无人可使往齐国？瓦釜愿使齐借粮！”
“齐国？即便吾亲自前往，也将无功而返！”公子嘉叹息着摇摇头，说道，“齐王老矣，听信谗言，闭关锁国，久不与外相通……可惜了齐公子远早夭，天机阁早亡！”
“三利之外，另有三弊，你且说来听听。”
“弊一：新兴之军！秦征三十万新兵，训练时短，如何堪得大用？虽说秦军行变通之法，将新兵老兵混编在一起，以老带新，提携新军，但不经战场刀锋烈血的洗礼，战力不济又有甚用？即便秦法严苛，一旦士气受挫，军心避战，也不得不退！”
“弊二：秦国安定？此时兴兵犯赵着实仓促，当此之际，秦国民心安定，原韩之境只怕未必也！秦灭韩未久，新郑安定乎？原韩民不乱乎？公子禁本非寻常人，一旦战事胶着使其得了罅隙，秦国定起内乱矣！”
“弊三：众怒难犯！秦国灭韩在前，如今又欲强攻我赵，野心昭然！天下诸国皆知唇亡齿寒的道理，灭韩之战只因韩国太弱，诸国驰援不及，为其一战功成。而我赵国又不是土鸡瓦狗一触即溃，有武安君守卫边疆，公子合纵联盟，若得机缘如当年邯郸保卫战般再起盟军联合拒秦，同仇敌忾，打入函谷关亦无不可！”
听完赵错所说，公子嘉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喟然唏嘘，击掌叹息：“可惜，可惜！”
赵错见状，有些局促的说道：“这些只是赵错浅见，若有偏颇之处，还望公子指正。”
“没有！”公子嘉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没有说错什么，而是说得很好！可惜你无法从军拜将，否则我赵国朝堂又将多一位抵御西秦和匈奴的良将，戍守边疆，建功立业！”
赵错闻言，连连摇头，赧然说道：“公子谬赞了，赵错只会夸夸其谈，算不得数，哪里能当得将军！”
“毋要妄自菲薄，你可是我赵嘉的瓦釜，骐骥堂中的神骏将军！”公子嘉微微摆了摆手，正色说道，“得报朔望密讯，我心忧虑：朝堂上有奸佞暗地投秦，邯郸城内有秦国密探暗中潜伏，我相信骐骥堂中都是赵国忠肝义胆的好儿郎，却也担心这些赤诚儿郎会受奸人蒙蔽做了错事……朔望八五遇伏之事你亦知晓，马槽之侧，黑水弥漫，足可见‘白云之水’的猖獗！”
“那些躲在暗地里撩拨惑乱的细作，真当骐骥堂是木雕泥塑不成？”公子嘉抬眼望向窗外，冷声说道，“如今，吾之十二骏仍有你留在我身边，吾将助你建制瓦釜八秘骑，戍卫邯郸。毋论是谁，骐骥铁蹄，裂石分金！”
赵错有些兴奋，眼中闪过一抹冷冽寒光，抱拳应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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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绵绵，乍暖还寒，莺飞草长百花开，弹指已是初春时。
距离秘骑报讯一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邯郸城内有人突兀的出现，然后又莫名的消失，其中的暗潮汹涌实不足与外人道，也不曾成为民众关注的焦点。三个月过去了，秦国方面仍是日日操戈，厉兵秣马，却不曾出兵攻赵，然而期间却另有一件严峻之事却在平和与静谧中泛滥，当到它显出无可匹敌的威力时，瞬间?紧了赵国朝野的心神。
这事又该追溯到新岁伊始之日。这一年自新岁之日起，赵国各地便时有降雪，赵王喜，朝臣喜，民众喜，纵然一些年长者心有所忧虑的，也在这片新年之喜与降水之喜中抹了淡去。然而，大雪后仍有大雪，转小雪后又有寒雪，偶晴几日再降冰雪……漫天飞白，降雪不息！
冰雪茫茫是无情，这一年赵国境内尤为寒冷，阴风缭绕，湿气不褪，就连一国之都的邯郸城内都冻死了数百人数，可谓雪灾！珠玉在二月期间回过邯郸，遇见留守马槽开展肃清行动的赵错时，曾面色沉重的与他私语：今冬赵国境内死亡的平民数量已超过去五年的总和，这期间的原因只有两点——寒冷，缺粮！
寒冷来袭，原本略有缓解的饥荒再起，野有饿殍，冻骨道旁，其中当数西北地的代郡最为严峻，短短十日死者数以千计。民怨沸腾，哀声载道，有流言纷说此乃赵王失德，倒行逆施，获罪于天乃得此报。赵王得讯，一怒之下问罪于前太常卿与太常丞，之后又不听公子嘉为首的朝臣求情，依着太后与丞相之言，以“惑乱天听”之罪枭首示天下，以解民愤。至于救灾，赵王随手挥令，交予公子嘉坐镇邯郸主持，以赵国王室之名主持各地救灾之事，自己则回了王宫继续做他的快活君王，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缺衣，短粮，此番救灾之事着实不易，也幸此番仍是公子嘉主持救灾，之前其因救旱之事已将王室、权贵、骐骥堂三者联合，此时再行协作救灾之事，令行禁止，极为迅速，终于给各地受灾严峻的民众于严寒中挣下一线生机。
及至立春，冰雪初融，气候回暖，灾情当即有所缓解，虽然仍旧缺少粮食，但至少全国因寒冷而毙命的平民大幅减少了。
然而，赵国上下没能高兴上十天半个月的，更大的灾难开始了！
“哈哈哈哈，可笑，当真可笑！”淅沥雨不停，王殿之上，赵王将一卷竹简狠狠砸下，满面寒霜，拍案喝道，“赵嘉，汝自己看看，寡人命汝救灾，汝便救出这么个大灾患来？”
“此乃臣之过矣，请大王治罪！”王座之下，公子嘉闭了闭眼，俯首称罪。确实是他疏忽了，虽有王室老人与他提及，但他所有心思多放在秦国上，不曾太过在意。不曾料到，冷暖变幻雪融之时，各地河流水位高涨，春潮泛滥，多有淹没良田之状，一发便不可收拾。
久旱生涝，这一句老辈人传下来的俗语宛如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降临赵国。
“治罪？哪里敢啊！”赵王瞥了他一眼，暗自嘀咕几句，转过头去问道，“丞相，汝一直都是有道理的，此时水患汹汹，依汝之见，寡人该当如何是好？”
丞相郭开走出行列，躬身说道：“大王真心为民，尽心尽力。地龙翻身时为民救灾，旱魃作祟时为民济粮，冬雪肆虐时为民添衣，此时却又有河神兴乱……”
“如此种种，臣以为，此非人之罪矣！”郭开顿了顿，缓缓说道，“大王一心救灾，却有前太常卿惑乱天听，使得天不遂王之愿。臣以为，当请公子继续救灾，舒缓灾情民怨，为王室与朝廷正名；大王亦当为民请命，选天下秀女入宫，择绝色，祭天神，以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选秀女？”赵王双眼陡亮，击掌叫道，“丞相此言甚得寡人之意，妙哉！”
“选女祭神？”公子嘉蓦然色变，顾不得礼数，起身喝道，“丞相此言着实荒谬！大王，此行万万不可！”
“不可？”赵王收敛了笑容，面色不豫，淡淡说道，“丞相虽只是代领太常卿之位，却深得天意，寡人觉得丞相说的很有道理！自去年起，大赵祸患不绝，兄长尽心救灾又是如何？见效颇微，一灾未平一灾又起，此可谓天罚！既为天罚，寡人代天择女，以安天怒，如何不可？！！”
公子嘉有些急切，说道：“人定胜天！春潮水患，不足挂齿，臣自当全力施为，尽快平定……”
“好个不足挂齿！”赵王揪住了话由，冷笑两声，挤兑道，“既然如此，寡人便给兄长十日时间，兄长可敢立下军令状于十日内解除水患？”
“……”公子嘉为之一窒，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面色沉重。
“既然只是不足挂齿的水患，何必踟蹰不决？”赵王看得有趣，哈哈大笑，言辞中步步紧逼，“若兄长能在十日内平息灾患，寡人便依汝之言，如何？”
此时，殿外的细雨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顶上，殿内没来由的暗了暗，衬得公子嘉面色晦暗。公子嘉咬了咬牙，沉声说道：“臣愿……”
天上有煌煌雷霆轰然炸响，振聋发聩，直震得众人双耳嗡嗡作鸣，听不真切公子嘉说的话。赵王捂着耳朵直呲牙，于王座上揉了揉，忽而想到了什么，指着公子嘉大笑起来：“兄长可曾听见了？雷霆震怒，这老天可是在骂你不自量力呢！”
公子嘉面色灰败沉默不语。赵王感觉心情愉悦，起身欣然下诏道：“来人啊，传寡人王命……”
“急报，八百里加急——”就在此时，殿外遥遥传来一声呐喊，一名全身泥湿的甲士跌跌撞撞地闯入，于殿外叩首伏地，喘息着禀报道，“前线急报：秦将杨端和出兵河内，统军十五万急攻，兵锋直指邯郸！”
“十五万！”赵王悚然惊起，朝臣之间亦是一阵骚动。赵王瞅眼看了看下方的公子嘉，见其面色肃穆而又镇定，心中多少有了些底气，沉下了脸，摆出君王威仪喝叱道：“都慌什么慌！秦国来攻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武安君两战克秦，怕他作甚！”
话音未落，殿外又传来一阵劣马嘶鸣声，朝臣望见满身血污的骑士踉跄着跪在殿外，右臂无力下垂，左手中紧紧拽着一方血色巾帛，于隆隆雷响声中嘶哑着声音高叫道：“急报——秦将王翦、羌瘣统军三十万直下井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