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前日清晨开始,冷风萧瑟,秋雨绵绵,咸阳的风雨一直未曾停过,整座城池都浸透在浓郁的湿寒之中。然而,虽然天气恶劣,又湿又冷,且这已经是秋市大集后的第七日了,咸阳城中的人流却不比秋市大集那几日有所减少。街道上,往来行人中多了许许多多的陌生面孔,都不似是秦人。咸阳城中见多识广,并有过类似经历的老秦人已能感受到其中不同寻常的诡异气氛,回家后暗暗叮嘱后辈:“近日若没什么事就不要出去乱逛,估计这几天城中又要不太平了!”而当后辈们问及是何缘故时,家中的长者却都缄默不语,只叫他们听话便是。
“城中六国之民骤增,然云秦仔细探查下,却无可疑之人。”白云居,白云书房中,云水躬身站在白云身后,恭敬禀报道。
“就是察无可疑才叫可疑。山东六国终于要有所动作了!城中的这些六国之民,只是扰乱我等耳目之用。”八窗风雨祭,万剑高低吟。白云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祭剑阁浴在风雨之中,聆听着隐隐作鸣的阁中万剑,淡然说道,“过了这么多年,山东六国还是这老掉牙的一招。不过,不得不说,这一招的确耐用,稍有分神,就被乘了空隙。近日城中将有诸多杂乱纠纷,派云秦多做留意,你只管去盯紧公子嘉,不要分神它顾。”
“是。”云水垂首答应,随之犹豫片刻,才有些迟疑道,“公子,关于夏府之事,属下今晨收到消息,却不知是否属实。”
“终于查得那些人的身份了?”一听夏府之事有所进展,白云回过身来,双眼炯炯地注视着云水道,“是否属实我自会判断,说吧。”
“属下探知,死于夏府内外的九人都是楚人,其中六人似是楚国公子的近身护卫。同时……”云水犹疑片刻,但见白云看向他的目光炽烈灼人,不敢有所隐瞒,“同时,昌平君这几日告病不出,然潜在相府的下人却探得昌平君身体安好,只是近几日府上有楚国方面的贵客到访才……”
“楚人?昌平君?”白云沉吟片刻,有些恍然道,“难怪廷尉方面一直没有任何进展,若真是我们的左相大人暗中干涉,李斯查不到也在情理之中了。而且,即便他查到些什么,一旦与牵扯到左相,李斯那只老狐狸也不敢声张出来。”
云水迟疑片刻续道:“此外,昌平君府上流传着一则荒诞的预言,似乎是来自那个楚国的客人,据说是楚国宫廷的大巫呕血卜筮所得。下人几番探查,均不知其意。属下听了,只觉得荒诞无常,无需多做理会。”
白云饶有兴趣的问道:“那老家伙又呕血了?无论有多么荒诞,只管说来听听。”
云水只得凝思回想,缓缓念道:“当是‘双星同源,妖神逆命;乱华绝舞,炙炎焚城。’”
白云走到书案前,翻出一片竹简,上面写着:“九子争锋,寂灭无声;逝水曲寡,悲歌不存。”竹简上的墨色已淡,似是有些年候了。白云将这片竹简放置一旁,之后又取出一片新的竹简写道:“双星同源,妖神逆命;乱华绝舞,炙炎焚城。”
执著这两片竹简看了一阵,白云沉吟良久,不得其解地摇头叹息道:“仍是不解其意啊。”
“楚国最喜鬼神邪说,多作玄异缥缈故事,属下以为,这所谓的预言,前夜不搭后语,定是怪诞胡言,故弄玄虚罢了。公子不必多作理会。”云水躬身劝道,却见白云犹在凝思,置若罔闻,对于自己的话似乎一字都没听进去,只得退到一旁,缄默不语。
“小水啊,这你就不知道了。”云水忽觉肩头被人一紧,却是伤势初愈的云山蹑手蹑脚的进了书房,同他站在一起,神神秘秘的小声嘀咕道,“有些东西,你必须得信,哪怕是假的,你信了也会慢慢变成真的。就算那预言是那老头瞎扯的,楚人信了,那么那就是真的,然后就会付诸行动,本来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听不懂你这头蛮牛在说什么!公子为何如此相信那些卜筮之言?”云水咬耳问道。
“寻常卜筮,自然不会轻信,不过换作那个老头嘛,公子不信也得信啊!”云山小心地瞥了一眼白云,耳语道,“公子曾经也是不信任何卜筮,结果谶语成真,发生了屯留之事……”
“云山,你还是改不了多嘴的毛病!既然你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就随我一同去神农巷吧!”白云放下手中的竹简,淡漠地打断了云山的话道。
“是。”云山立即站直身子,一脸严肃的点头答应,随后乘白云转过身际偷偷冲着云水眨眼,模拟口型道:“有机会再与你详说。”
韩禁坐在百草堂的账台后,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柜上的算板。
公子九艺,识药辨毒。只是韩禁目前的身份当不通医术,也不懂得煎药,于是一直以来便被黄老打发到百草堂来坐着。如今,他在这个药铺掌柜的位置上坐了已有六日之久。这六日中,他不是随着夏甘学习辨识草药与药理基本知识,就是与李二谈天论地闲聊说事。仅几日相处,接触到韩禁过目不忘的学习能力与其闻多识广的各国阅历,夏、李二人打心底里更是敬重这位非同一般的韩大哥。平日里若是夏、李二人都忙碌无暇,韩禁又无法帮上忙时,他便坐在柜台后看着义诊铺门外的队伍,以及百草堂中进进出出的各类病患,体悟所谓的“众生”。
不过今日今时,韩禁却是无暇体悟“众生”,直觉得烦躁不安,心中思绪万千:
昨夜前往韩驿馆时,韩非已然不在驿馆。初时韩禁尚不在意,只以为韩非有事外出,未曾归来。韩禁久侯不得,便先且如约潜入赵驿馆,与公子嘉会面。不曾料到,甫一入内便听得公子嘉在黑暗中自酌饮酒,对其畅快大笑道:“姚贾好快的动作,今日清晨便入宫面见秦王,也不知是如何说话,出宫未久便将韩非捕拿下狱了。计谋施展顺利,其报复心性果然如韩非所言那般剧烈强盛啊。”
他不曾想过昨夜的失约,竟使他与叔父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
烦心事不仅是这一件。今早出门前,黄老来到他房里:“阿禁,明日该是义诊的最后一天了。明日之后,少则五日,多则十日,我们便要离开咸阳回神农谷去。神农谷地理隐秘,不为外人所知,且谷中规矩第一条便是‘外人禁入’。所以,即便你想继续跟着我们也是不行的。离秦之后,究竟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了。”
他虽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与神农谷众人分别,却不想这一日来的竟是这么突然。
不知不觉中,日渐西沉,时已黄昏,整整一天了,韩禁的思绪至今仍未能理顺。但在他感觉里,这两件事便如同两座大山般压在心头,沉重得难以挥去。时而想到叔父此刻应该在云阳国狱中受刑受苦,时而想到与神农谷诸人在一起的日子又这么过去一天,韩禁脸色不禁越发阴郁。李二刚送走一位喝完药的病患离去,回来时不意间瞥见韩禁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韩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该不是生病了吧,脸色好差啊!”
“怎么会呢,”韩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只是想到些不顺心的事情,心情抑郁而已。”
“让我猜猜。”李二不由“哈”的一笑,附到韩禁耳边神神秘秘道,“可是因为义诊即将结束,小姐与黄老将要回谷,而韩大哥却因为不是神农谷的人而不能随之同往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韩禁不由一怔,“虽不能说是全中,但也算是其中一件吧。”
“果然如此!解决事情要一件一件来!”李二跳上柜台,搭着韩禁肩膀报以一笑道,“我早看出韩大哥不是常人,听大哥说你谈吐优雅,博闻广识,应该是非富即贵。”
韩禁面色一暗,亦真亦假的叹息道:“家道中落,惭愧啊!”
李二嘿嘿一笑,话锋一转,窃窃私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知道韩大哥与我当是同道中人,为了追求小姐,不惜放下身段,甘愿做驱车仆役。小弟佩服啊。”
韩禁干笑两声,神色复杂,眼中闪过一抹无奈道:“李二少为了小甘妹妹,甘愿屈为药铺仆役,我也很是敬佩啊。”
“岂敢岂敢。小弟与大哥趣味相投,见大哥因此小事忧心,故而在此为大哥指点一二。”李二嘻嘻一笑,看看左右无人,不等韩禁说不,便附耳低语道,“大哥可是忌惮神农谷第一条禁令?其实,这条禁令根本不算什么。大哥可曾记得那夜在府上所见的白袍公子?他便曾经入谷,而且住上好一段时间,可知为何?”
“恩?”一听李二说起白云,韩禁不由来了兴趣,挑眉问道,“为何?”
“他是以神农谷姑爷的身份进去的,是为当时的神农谷大小姐亲口承认的。”李二对着韩禁一阵挤眉弄眼道,“所以啊,韩大哥好好努力,只要得到华苓小姐亲口承认,你也能以神农谷姑爷的身份进谷去的!”
“如此竟也可行?”韩禁讶然问道,似乎感觉哪里想不通透。
“当然可行。不过,你得承认自己是入赘神农谷。所以嘛,这个方法看似容易,其实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也就白云公子胆大,不把祖宗放在眼里答应了。换作是我,早被家里的老头子剥皮拆骨,大卸八块了。”李二摇头叹息道。
“原来如此!”韩禁恍然大悟,眼角不经意间往掠过门外,面上的笑容顿时僵凝住了。
李二似乎未有所觉,伸出两根手指,一副已经深有研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第二个方法!”
“还有第二个?”韩禁面色发苦,他看到白云出现在药铺门口,与之在一起的不是华苓又是何人?发觉白云脸色不善,华苓脸色微红,显然李二的言论已被他们听在耳里。
“当然有第二个!那就是以神农谷弟子的身份进入。只要你能拜得黄老、夏太医、夏二叔三人中任何一人门下,你都能堂而皇之的入谷。”李二说得正兴奋,这可是他长久研究的结果,之前从未与人提起过,好不容易有韩大哥这位“同道中人”,以至于太过于沉浸其中而将韩禁示意他的眼色完全忽视了。
此时,夏甘也从后堂出来了,见到白云到来,刚要见礼说话,却被白云打手势阻止了。只听得李二猥琐的笑道:“不过,你若觉得这三人的门下都不是那么好拜入的,那就拜苓小姐为师吧!神农谷虽然没有过师徒恋,但是可是有过叔侄恋了,而你也见到他们的成功了,所以,可以试试……”
“李二!”夏甘只听了一半便听不下去了。上前拧住李二的耳朵,凑着耳朵咆哮道:“你在说些什么!鬼鬼祟祟,太过龌龊了!”
“啊!”李二吓了一跳,差点从柜台上摔将下来,抬头一看,却见白云,夏甘与华苓都在场,这才醒悟过来为何韩禁方才冲他使劲地打眼色。
“小姐怎么过来了?还有公子也来了。李瞻见过公子。啊哈哈,今天天气不错,我去外面遛遛。”李二干笑着行礼,身子不住地往后退道。
华苓面色微绯,却不晓得是恼的还是羞的,接过女婢带过来的孩子,不理会李二,对着韩禁轻声说道:“铺外求医的人渐渐少了,黄老他们让我来此休憩。”
“现在外面下雨呢,天气可是不怎么好呢!”白云冷冷一笑,悠然横移一步,挡住李二退路,斜眼睥睨。李二慌忙冲白云露出讨饶之色,不过已经迟了,只听白云淡漠的吩咐着随侍在外的云山道,“李家二少,毁谤公子,这是重罪啊!云山,带他出去好好治罪,这便是你伤愈后交给你所办的第一件事情,廷尉大人不会介意的。”
“云山大哥痊愈了?”看到云山健硕身影出现在药铺门口,夏甘惊喜的叫道。门外的云山哈哈一笑,大步迈入铺中,冲夏甘点点头,面带疑虑地瞥了眼站在一旁干笑着的韩禁,拖着李二便往药铺外走去了。李二的惨叫随着云山的脚步渐渐远去:“云大哥,千万千万要手下留情啊,太过用力会引起旧伤复发的!啊!手下留情啊!”
过了一阵,远方的惨叫声消失了,云山笑呵呵的回到了药铺:“好久不动筋骨了,真是爽快啊!”随后便与云水站立在一起,与他小声嘀咕着什么。李二过得片刻才气息奄奄的从外回来,衣衫褶皱,脸上也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夏甘冲他撇撇嘴:“看来云山大哥还是手下留情了!让你嘴坏!”
“再也不敢了!”李二哭丧着脸道。
就在此时,药铺内堂步出一名少年,怒目嗔瞪着铺中众人,面色涨红,一副很是恼怒的样子:“吵吵嚷嚷的,这里还是药铺吗?喂,那个是叫李二对吧,你怎么老是在这里玩啊,俺的药要到何时才能开始煎啊!”
虽然对于这个少年病患的语气很是不快,但众人也知道方才的吵闹是他们的不是。夏甘慌忙道歉,拽着李二匆匆往内堂煎药去了。白云面色微寒,没有人敢这么对他大呼小叫的,心中愠怒,却不置一词的踱步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