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食过后,夏太医便亲自带着华苓与韩禁前往府中最是神秘的百草园。韩禁曾听下人们议论说那是是夏府的禁地,本欲开口请辞,却不料当时满怀高兴的夏太医一把拽住他道:“阿禁,你也不是什么外人,一道去看看。老夫今日便带你开开眼界。”面对夏太医盛情,韩禁最后只能点头答应了。
百草园,夏府后院的草药园圃。那可是夏府二兄弟三年来共同辛勤下的结晶,也是夏府唯一的禁地,寻常人等不得入内。曾经就有一名下人误入其内,次日便在夏太医愤怒的咆哮声中被逐出府。只看当时夏府二兄弟的怒容便知道:若不是秦法不允许滥用死刑,不死也要让你脱一层皮!
夏府的下人们只知百草园中有众多珍奇稀有的灵异草药,其中有的是夏太医向各方权贵索要得来的,有的则是夏不还在外时候走访山川所得的。而且,夏府是为太医府邸,前来送礼答谢的人绝不会少,但是夏太医很早以前就曾对外言及:夏府不收礼,即便收礼也只收他们二兄弟看得上眼的珍贵草药。秦王为此还赞叹夏太医一心为医,派使者送了不少王族宗室中珍藏的草药。于是,夏府所收到的礼物都是些草木虫石,这便成为咸阳民间津津乐道的奇事,也成了权贵门庭礼尚往来中一道特异的风景线。
百草园就坐落在夏府的后庭,方圆二十余丈,将整个庭院占去了大半。园子外围有细密的缁布环绕相围,仅在一角留有木门,作为进出入口。夏太医看着密不见光的百草园,唏嘘叹道:“这缁布围着的范围可是越来越大了,再过几年,恐怕这整个庭园都要封闭成为百草园了。老二如今正在筹钱准备另买府邸,说一旦这儿再无培植药草之地,便与红儿一起搬出去,并在新的府邸开垦新的一片百草园。”
庭园的角落有一座小木屋,夏太医并未直接带华苓一行进入百草园,而是先带着他们去了小木屋。木屋虽然看起来外形简陋,但内里却是整洁干净,被褥整齐,不似弃置杂物的木屋,反倒似有住人。
“不在?那就应该是去园中吧。”夏太医喃喃低语,随即向一脸疑惑的二人解释道,“老二经常外出,而我亦常须奉命奔走,无暇好好照料园中草药。所幸老二两年前在外收了名弟子,专为百草园打理修葺。痴儿收的徒弟亦是痴儿,弟子名唐川,本是蜀人,虽寡言少语,不善与人交际,却热衷药草,兼长于育植之道,常年在园中来除草驱虫,培植草药,一直以来倒是没出过什么差错,打理百草园事就由他做,我和老二只是有闲暇的时候才过来看看,或者处理教导一番。”
华苓回头看看身后的木屋,不由问道:“那他为何不住府内,偏要住在这里?”
“还不是那个马夫惹祸!半夜喝醉酒不说,还在乘着酒意闯入百草园中撒酒疯,毁坏了多少珍贵的奇花异草!当时不仅我和老二怒不可遏,唐川更是大发雷霆,竟将那马夫一顿好揍逐出府去。”夏太医叹息着打开园门道,“之后唐川就自行请命,在这里搭了个木屋住下,以防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百草园中,道路纵横交贯,按着各种草药存长所需要的环境特性进行划区分域:或是聚光烈照,或是缁布密遮,或是引水环绕,或是砂积石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星罗棋布,园中角落中,一名少年正背对着众人细心地锄铲着某个角落新生的杂草。听得身后有动静,少年倏然起身回望,一见是夏太医进入,起身恭敬地行礼:“唐川见过师伯。”
那是一个粗布麻衣,面带汗泥的少年,头发杂乱地缠在一起,用支木笄随意簪住。少年面色平和,大耳招风,眼中流露出来的满是淳朴敦厚之色;体形宽长,挺直站立,却显得瘦骨嶙峋;双手粗大遒劲,十指纤长,上面沾满了泥土。
夏太医微微点头,转身向华苓介绍道:“这就是我说的师侄唐川。唐川,还愣在那里作甚,还不见快过小姐和你韩大哥。”
唐川初见百草园有外人进入,面显不豫,这时听得夏太医介绍,想起前日过来见他的年轻师嫂,知是神农谷小姐驾到,神色立即转为尊崇恭敬,躬身行礼道:“唐川见过小姐,见过韩大哥。”
“这百草园的布局格式可都是他细心计算布置而成的。众所周知,不同的花草存活于不同的环境、泥土中,无论是他人馈赠得来的,还是老二出门寻访得到的,若无适当的环境,怎能生长于百草园中。所幸唐川祖上竟是公输子之徒,曾为公输子录著诸多工匠机关术,白小子有心,建园初时又送来墨家机关之书。唐川本有基础,苦研之后,这才在百般尝试后形成了百草园中气象万千的园圃格局:或阴寒,或酷烈,或湿润,或干燥,或封闭,或随季。若无此布局,百草园哪能容得下这许多珍奇花草。”
华苓点头叹服,韩禁击掌赞叹道:“真是鬼斧神工,神乎其技哉!”
似是受不住称赞,唐川面色赧然道:“韩大哥谬赞了。师伯可有何吩咐?”
“师伯只是带着他们来园中观游一番,你若无事,便在一旁随侍即可。”夏太医微笑颔首道。唐川急忙起身称是,将脚下各式工具一整,背负在肩上,跟在众人身后随侍。
夏太医引着众人在园中漫步,边走边介绍着各类罕见的珍奇花草:“看,那冰寒水域上的。那是雪参,形似虫草,受沃土护养,集高山雪水滋润,吮日月之精华。这是白小子专程送上府的,他倒是一直很有心啊。”
“瞧,那一块分别是丹芝、元芝、龙芝、玉芝、金芝、木芝。赤黑青白黄紫,六色齐全。难得廷尉大人有心,去年聚齐了六芝送上府中。”
“还有那一块呈七星状分布的是七白。老二此趟带回来的白芷、白蔹、白茯苓、白芨、白术、白芍、白玫瑰,说这七白在一起能有奇妙的作用。我是不知有何奇妙作用,前日问他,他却与我故作神秘,只说是给红儿的惊喜,其余的缄口不语。”
“那个叫蒟蒻,俗称妖芋、鬼芋。食之有毒,老二却发现其虽有毒、味辛、性寒,却也有解毒、消肿、行淤、化痰、散积等功用,于是藏于百草园中,以察其它效用。”
“这个窝里的是一种奇特的,能入药的虫草,这又是老二在外寻得的,冬时如虫,夏时化草,入药后妙用无穷,却不曾见于史料记载,故而养植于百草园中,细细观察。”
夏太医且行且说,一行人正在兴头上,突然听到园外有人高声禀报道:“禀老爷,大王有命,请老爷立即入宫一趟。”
夏太医闻言,不由顿住脚步,脸色一沉,心中骂道:这个秦王也忒不识趣了,偏生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难得的好兴致。华苓见夏太医面色不豫,不由温言劝慰道:“夏伯不用担心我们,既然秦王有命便前去吧,这里还有唐大哥呢。”
“对,师伯去吧,这里有我呢!”唐川跨前一步,挺胸昂首道。
“好吧,那你可要替师伯好好招待小姐啊。若有差池,为你是问!”夏太医面色稍霁,勉强点头道。虽然唐川平日沉默寡言,不甚可靠,但如今也只有交给他了。
夏太医冲众人道别,转身欲走时突然省起一事,一把拉过韩禁,附其耳边小声说道:“阿禁啊,你手中的那支玉笄是挺漂亮的,很配苓儿。别老持在手中了,赶紧找个机会送出去才是!”不等韩禁说什么,夏太医哈哈一笑,出园离去。
看到韩禁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华苓好奇问道。“方才夏伯和你说了些什么?”
听得华苓问话,韩禁立即恢复常色道:“没什么,夏伯太客气,叫我在这儿不要拘束。”
华苓疑虑地看了他半晌,却找不出什么破绽,姑且信了。韩禁婆娑着掌中的碧玉笄,心中苦笑:“到底应该怎么送才好啊!”
园中多有奇花异草,夏太医奉命离去后,唐川代替为百草园向导。虽然其在口才上有所不如,但这百草园却是唐川接手两年了,他比之夏太医更为了解这百草园中的地势布局,也更了解他每日所打理的花草木虫的生长特性,可谓巨细无遗。一路行来,在唐川的详细介绍下,百草园中的珍藏直看得华苓与韩禁感慨不止,赞叹不已。
华苓怀中的孩子眼看那些花草长得有趣,乘着华苓被那些奇异花草吸引住时,径直用小手去抓来邻近的花草把玩,不亦乐乎。唐川初时不甚在意:小孩子的这种行为算不得破坏百草园花草。然而,当他偶尔瞥见到其手中拽着的其中一根草叶时,顿时吓了一跳,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可是断肠草啊!
唐川大急,正欲出手夺下,却见孩子又看见了新的奇怪花草,“呀呀”叫着张手要抓那虫草,手中的断肠草叶顿时离手,随风飘飞,粘在华苓身后的韩禁衣襟上。
“幸好无事,若是有个万一,那可真是自己的罪过了。”唐川摸摸额头,冷汗涔涔。韩禁见了很是奇怪,从衣襟上拈下那一片草叶,诧异问道:“唐兄弟可是紧张这个?我虽早已看见,却不知这是何物,竟让唐兄弟如此紧张?”
“你不知道?”唐川诧异道。在他想来,韩禁当也是神农谷的一员,如何会不知道这神农谷诸人都该知道的断肠草?
华苓收回远眺的目光,见之惊呼道:“这是断肠草的叶子,剧毒之物啊!阿禁,你从哪里得来的,怎么拿在手里。”
“可不就是断肠草!断肠草,俗称钩吻草,也是师父从外采来的,非说是断肠草也有药用之效,种在园中。断肠草中所蕴藏的可是神农都来不及解的剧毒啊。”唐川心有余悸道,随即看了看华苓怀中的孩子,神色严肃道,“此地是百草园,百草之中有不少是毒花毒草,轻则触而生病,重则致人死命,还望小姐与韩大哥多作留意才是。”
华苓这才知晓刚刚发生了什么,面色顿时变得惨白,柔弱的面庞上是一脸的惊恐与自责,泫然欲泣道:“都是我的错。”
华苓一哭,那怀中的婴儿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突然“哇哇”号啕大哭起来。唐川本就口舌笨拙,不善言辞,听得哭声更是慌得手足无措,只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韩禁随手将断肠草叶收入怀中,出言宽慰道:“小姐无须自责过甚,这错不在你,而且这不是未发生任何祸事吗?况且这孩子聪颖过人,又岂会乱吃东西。刚刚我一直有留意,倘若他随便乱吃东西,不仅我会阻止,小姐也会有所觉察的。”
听得劝言,华苓渐渐收住眼泪,但仍是一阵后怕,面色戚戚,愧疚与自责写在脸上难以退去。唐川小声嘀咕道:“这小娃儿聪颖过人吗?要真是聪颖过人,刚刚就不会去乱抓断肠草了。”话一出口,唐川忽而觉得不对:此时正该劝慰小姐,怎么说起这个。
唐川低头苦思该如何好言相劝,忽然觉得周围有些太安静了,抬头一看,却见那小娃儿虽然眼中噙着泪水,却生生收住了哭声,此时正咬牙切齿地攥着粉嘟嘟的小拳头,冲着唐川使劲地挥舞比划着,似是听懂了他方才所说的话。看得这么一副状况,唐川与韩禁不禁面面相觑,相视无语,而抱着孩子的华苓则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