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珍跟魏明伦把老爷子后事账目交代清楚后,魏明伦数着手上一叠钞票,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自打记事起,他觉得父亲把整个心都掏给了自己,小时候听娘说自己身弱多病,父亲急得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经常背着自己四处求医。父亲把自己看作是家庭的希望,自己的精神支柱,为了儿子经常忍饥挨饿,餐风饮露。
有一次他把一个白馍馍偷偷带回家,被一个工友看见,差点从部队被遣送回家,后来得知是父亲自己从早餐中余下来的,才免强平息。
那时,工程任务很紧,父亲经常拖着疲惫的身体,翻身越岭,总想把工作做得更好,尽快回家与子团圆。哪知道回家,家里一贫如洗,为了儿子他把家里唯一经济来源的母鸡狠心地杀了,给母亲作为营养。
后来,自己长大,父亲又担心自己没有文化,忍痛割爱将自己送出了家门。每次听到儿子受苦受冻的消息后,父亲只是一味躲着母亲悄悄流泪。他恨不得儿子尽快长出翅膀,恨不得儿子尽快有出息,为了自己,也为了魏府将来能够有朝一日光宗耀祖。
儿子做出了错事的时候,父亲竟然不顾颜面替自己给别人下跪求情。那一幕幕凄凉的场景,让魏明伦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它仿佛一支支尖锥直接刺着魏明伦内心深处。
解放战争时期,父亲毅然抛小家保大家,舍生忘死,浴血疆场,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英勇气概,曾经激励过多少热血青年,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年华。那一切,犹如一部部生动的画面清晰地展示在魏明伦的脑海,深深触动了他的灵魂和内心的情感。
魏明伦深感忏悔,父亲在世自己没有好好地珍惜和报答,他后悔为父亲想的太少,做得太少。特别是成家的事让父亲内心纠结,颜面扫地。
后来学校负担全部压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对父亲关怀更少,七十岁还要父母下地干活,令他终生抚摸不平心灵的创伤。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是让父亲受苦受累的一生,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切并没有给父母带来任何幸福和骄傲。他感到自己无能,无德,无才。
他想对父亲尽忠尽孝,可是如今物是人非,真叫魏明伦心里永远留下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遗憾。
“明伦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伤心。”美珍安慰道。
魏明伦这时擦着眼泪说:“美珍啊,那天确实对不起,内人那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解释清楚了就行。”美珍拍了拍明轮肩膀,“明天,镇上文化中心就要封顶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魏明伦这才记起身上的重任,当然要去。那项工程是自己亲手负责,自己不去怎么行呢?日子你定的?美珍点了点头,要不你在家休息两天,我去也行。
魏明伦立即站了起来,咱们都去,场面搞热闹些。这是咱镇一个门面,万一有个闪失,我向大家交不了这差呀。说完,魏明伦收拾好所有的账目,为了以防回家,有人问自己这样那样答不上来,又要惹麻烦,便说:“美珍啊,谢谢你。一切都让你费心了。”
“哎呀,你又把我当外人看了,你不清楚咱们生来就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吗?”说完朝魏明伦使出了一个诡秘的笑脸离开了。魏明伦站在那儿好像发呆了似的依然回味着美珍刚才那句话的含义,然后也笑了笑转身回到家里去了。
魏明伦刚进屋,莫萍萍就问:“明天,你老头子头七怎么办呀?到现在没看见个鬼影问事。先生说老头子犯的是头七,你必须要到七户人家讨米去,做不做你自己决定,到时别怪我没说就是。”莫萍萍冷如冰霜地说。
犯七讨米,这是道士先生根据死人去世的时间推算出来的结论,魏明伦知道乡下老了人的家庭经常有这样的做法。就是说,死人头七天内如果日子犯七,那么死人往后在阴曹地府就会经常饿着肚子,没有饭吃。
魏明伦明知道这种情况,难道为了面子竟然还要让父亲长期在九泉之下去忍饥挨饿?父亲活在的时候,自己照顾得不够,死了以后,绝不能再让他饱受煎熬。因此,不管真假如何,既然祖人传下来的,大家能办的事,魏明伦也不能不做。即使再难再丑,自己也要让父亲九泉之下日后安宁永远幸福。他不能就这样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莫萍萍面前,指指点点,说七道八。
可是明天美珍又说,镇文化中心封顶,真是事不凑巧单单都在这一天。接着,魏明伦对莫萍萍说:“明天中午我有点事,早晨我先帮父亲把米讨回来,中午你就代我帮父亲做个七,怎么样?”
“哦,什么大不了的事,要用上我这个没名没份的人哪?”莫萍萍的话中明显带着自我嘲讽的语气。
“哎呀,的确是明天镇领导、村领导都要到场,镇文化中心封顶,我必须要去陪陪领导。”魏明伦内心的确有些无奈,乞求地说。
“呵呵,我看那些人才真正是你的父母!他们还能比家里的事重要?”
“哎哟,你小声点行么?领导是看得起咱们才来,想想他们百忙之中哪里没饭吃,偏偏找到这?”
早晨,天刚蒙蒙亮,魏明伦起来洗漱一番,立即找来了一顶破草帽,一双破拖鞋,还有一套破破烂烂的衣服,对着镜子打扮了起来。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笑得前俯后仰,把睡梦中的莫萍萍也笑醒了。
莫萍萍一看竟然也笑出了眼泪。“你许早谁让你进门呀,不吉利,等会儿人家吃了饭再去,别忘了腰上还要系根草绳,手里拿根讨米棍。”
魏明伦好不容易起个早,心想讨了七家米立即回家,省得看见的人多,偏偏莫萍萍刚才的话,让他进退两难。万一这么早上人家讨米,人家不给,自己那还要走十家,甚至二十家呢,唉,还是不如干脆听妻子的话等会儿再说。
上午十点未到,魏明伦急急忙忙地跑向工地,各位领导均已到齐。正在大家议论着他时,他刚巧赶到。魏明伦见到各位既握手又道歉,好像今天大家迎接的领导是他一样。不一会儿,他吩咐美珍散烟,安排鞭炮燃放的顺序等。
中午,自然魏明伦安排了各位领导到镇上唯一高档的饭店小憩,余美珍作陪。可是,酒过三巡,桌面上的气氛开始自由泛滥起来,大家你一来我一往,个人所有礼仪均已完成。
这时,有人提议,魏明伦和余美珍也应该喝一杯,其余人也跟着应和。魏明伦站了起来正准备举杯,这时大家又说:“他们俩干脆来个交杯酒怎么样?”魏明伦说:“本来我不能喝酒,今天是各位领导光临,我感到高兴。好吧,既然大家提议,我就和美珍喝一杯,希望今后工作上美珍同志多多费心。”
美珍觉得不好意思,端起魏明伦的酒杯将他的酒倒了一半给自己,大家顿时掌声四起,毕恭毕敬地看着两人一饮而尽。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四点多钟,魏明伦来到父亲的坟前,这时,做七的人群早已散得无影无踪。跪在父亲的坟前,顿时他泪如泉涌,内心渴望着父亲再三谅解。俗话说,自古忠孝两难全,时值今日魏明伦才深有体会。之后,他只好对父亲说:“爸,请原谅儿子的不孝,往后有什么需要就托个梦孩儿吧,孩儿定当竭力做到。”说完,便站成了山峁上一道剪影,缓缓朝家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