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丘神社盘踞在青丘山顶,绿树环绕,但海拔不过百米,一条石台阶从山脚直达神殿。石阶的尽头伫立着两个九尾狐石像,姿态高傲地俯视着山下来客。
神殿内供奉着女娇,即上古传说中的涂山氏之女、帝禹之妻。
黄昏,天色黯淡,一位身穿黑衣朱裳巫服、留着俏皮短发的女孩正挥舞着长扫帚清理殿前空地上的落叶。
女孩名叫茶荼荼,是青丘神社的巫女,就读于山下青丘高中二年级。
“笨蛋李言允,坏蛋李言允,松花蛋李言允。。”茶荼荼小声嘀咕着,撒气似地用扫帚狠刮地面。
“我说,”突然,从茶荼荼背后传来一句男声,“贵社不打算在这里立个‘鸟居’吗?”
茶荼荼惊忙转身回看:石阶处,一个背着黑色吉他包的年轻人正在伸手抚摸九尾狐石像。
“‘鸟居’是什么?”茶荼荼打量着这位陌生男子,心想他应该是来参拜神社的——祈求音乐考试顺利通过什么的。
“RB神社的入口都竖着一种木牌坊,据说是人间通往神域的结界,你不知道?”背吉他的男人眼眯成一条线,微笑着回答。
“哦,原来如此,好像很有意思~”茶荼荼冲陌生人挤一下笑脸,然后继续撅嘴不情愿地挥动扫帚。其实她并不喜欢“巫女”这份家族强制安排的工作,对神社相关事宜也不感兴趣,至于鸟居什么的就更不想深究了。
“告诉你们家主人,”陌生男子一开口,一阵诡异的秋风随之呼啸而过,以往鸟雀嘈杂的山林此刻悄无声息,“良禽择木而栖。”
“什么?”茶荼荼再回头时,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忽然,蛰伏已久的鸟群从神殿周围的树林里一飞冲天,黑压压的翅膀一时间遮蔽了夕阳,随后便四散而逃。
“唉,说什么主人、良禽的,真奇怪。”茶荼荼盯着地上被邪风吹散的落叶,绝望不已,“笨蛋李言允,坏蛋李言允,松花蛋李言允。。”
(二)
「四月的一个晴朗早晨,我在青丘街头邂逅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凉风轻撩女孩的棕色卷发,她柔媚的眼睛微含忧虑,撑着黑色的遮阳伞徘徊在青高的路上。因为是百分之百的女孩,犹如一个芳醇的梦境,我无法用言语描尽她的美丽,恰巧是她不经意地回眸,一瞬间,我爱上了她左眼角的那颗泪痣。
怎样的相识才不会落入俗套?
Lookatyou,youareonlyseventeen。Lifeisamellowdream,almostunspoke。
看着你,你只有十七岁。生活仿佛一个芳醇的梦,无言以描绘。
。。」
黄昏,空荡荡的教室里,在李言允俯身把信封塞进心仪女生的桌洞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粉红色。
“放心吧,明天妫萱一定会拒绝你的。”一句戏谑的话声从教室后门传来。
李言允惊忙挺身而立,迅速远离妫萱的座位,然后心惊肉跳地望向后门的不速之客。
“我去,原来是你。。吓死我了!”李言允松了口气,但内心的紧张感久久不能平息。
“你这反应真是做贼心虚呀。刚才是不是偷舔妫萱的桌面了?”门口嘻皮笑脸的男生名叫孟其,是李言允的发小,也是同班同学。
“神经病,我才没你那么恶心!”李言允羞怒又尴尬。他原以为班里同学都走干净了,没想到被孟其逮个正着。
“别磨蹭了,赶快走吧。”孟其单手把背包扔到右肩后,左手插进裤兜里,胡子刮得很干净,短发整齐光亮,打扮得十分潇洒。
“去哪儿?”李言允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有余悸地问。
“靠,你不是忘了吧?说好得今晚陪我一起去约会啊。”孟其急冲冲地走向李言允,硬拉着李言允胳膊往门外走。
“约会你自己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拉我去当电灯泡?”李言允想甩开孟其的手,但无奈力气和决心都没对方大,只好作罢。
“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林雪还没答应我,这次约会她也带了个‘亲友’,你就老老实实跟我去吧,说不定那个妹子一眼就看上你了。早就告诉你了:你和妫萱绝对没戏,何必难为自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怜取眼前人。懂?”孟其松开了李言允。
“你懂什么。”李言允瞪了孟其一眼,然后妥协地与他并肩而行,“话说那个林雪初中时不是追过你吗?”
“对啊,她追了我很久,但被我果断拒绝了~”孟其稍显得意地咧嘴笑着,“那时候她长得真心丑,丑到哭,连一般水平都算不上。但谁能料到一年不见她就从丑小鸭变成天鹅了?说实话我也挺后悔的,毕竟她现在真的很可爱。”
“归根结底你看上的只是她的外表。”李言允鄙夷地看着孟其那张猥琐笑脸,“初中时,我记得你当众念了她写给你的情书吧?你还真有脸再去追她。”
“哎哎哎,打人不打脸哦!再说了,那都是过去式了。人要向前看,懂吗?既然她都不介意,你还在这跟我较什么真!”孟其丝毫没有羞愧的表示,“而且这次是她主动联系我的。再续前缘,你懂?”
“不懂,我脸皮没你那么厚。”
此时此刻,李言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明天,妫萱看到情书后会给自己怎样的答复?是残忍拒绝,还是微笑接受?她会不会像初中时的孟其那样在班里公开宣读自己的情书?
李言允和孟其坐出租车到达西城高中时,天已久黑透了,但约定见面的商业街灯火通明,夜市喧闹不已。
贼眉鼠眼的孟其很快就从街头的人群中找到了林雪和陪她同来的女孩。
四人相互寒暄了一遍,随后走进一家快餐店面对面而坐。
“你们俩想吃什么?随便点~”孟其拍着裤兜的钱包,豪气地询问两位女生。
“随便,不要太油腻就行~”林雪朝着孟其嫣然一笑,眼神里满是爱意。
“你看着点吧~”另一个女孩应声道。
孟其看都没看李言允一眼就笑眯眯地走向服务台。
李言允无奈地哼笑一声,心想:这真是重色轻友的典型,只顾着自己耍帅。
快餐店里食客不多,而且环顾一周几乎都是女性,身穿西城高中校服的女生居多。
“呐呐,小雪,之前碰面时你不是说在学校门口遇见一个帅气警察大叔吗?具体是什么情况?”另一个女孩好奇地询问林雪。
“咳——”林雪瞟一眼对座的李言允,然后用胳膊肘碰一下旁边女孩,小声回答,“回去再说。”
“哦哦。。”另一个女孩心领神会地立即转移话题,问李言允:“帅哥,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李言允盯着窗外羞涩地回答。他刚才趁两女生交谈偷瞄对座几眼,名叫的林雪的女孩确实是自己的初中同学,虽然比以前漂亮太多,但大致的脸型、身材并未改变。李言允清晰记得初中时林雪的相貌:小眼睛,大鼻头,塌鼻梁,一脸雀斑,头发很稀疏,一直被班里男生嘲笑为“班丑”。而现在:她两眼纤美细长,鼻梁挺拔许多,雀斑消失尽无,皮肤细腻光滑,披肩卷发浓密而柔顺。李言允暗自感叹:丑小鸭真变成了天鹅。
而且旁边的那位同伴也挺漂亮。只是两人化妆的技巧略显生疏,可爱是可爱,但有种说不清的违和感。
“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哦~”林雪挑逗似地揉捏一下旁边女孩的脸蛋,问李言允:“你看我家婷婷如何?”
“呃,不用了,我现在还不打算谈恋爱。。”李言允尴尬地回答,都不敢正眼瞧对面二位可爱女生。
“噗。。李言允同学真是一直没变呢!虽然残忍地拒绝了我家婷婷,但是勇气可嘉~”
“哎!雪儿你真坏!”
“。。”李言允羞愧地低头不语,任凭女孩言允挑逗。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孟其喜洋洋地端着一大盘餐饮回桌后,谈话的焦点也自然移到他和林雪中间。
之后,孟其和两女生聊得很投机,一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李言允虽然也偶尔插两句话,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次陪同约会上。盯着玻璃橱窗外匆匆走过的行人,他渴望着妫萱的身影会忽然闪过街角的咖啡店;然而一想到明天妫萱会给自己答复,李言允的心便焦躁不安,期待也恐惧着。
洋溢着青春的约会顺利结束了,精神恍惚的李言允记不得四人是何时离开快餐店、又是何时与两位漂亮女生分手道别的。他只记得走回家的漆黑夜路上,孟其兴奋地反复炫耀着“她终于接受我了”、“我终于脱离单身了”、“你应该找个女朋友了”之类的蠢话。
这一夜,李言允失眠了:温柔的月光如泣如诉在挑逗,他的心每分每刻都被她占有。
第二天,星期五早上,李言允带着黑眼圈一脸疲惫地走进教室:妫萱已经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座位上了,那一袭棕色长卷发随着吹进窗户的秋风摇曳,背影妩媚动人。
她看到那封情书了?所以回答是YES还是NO?
李言允忐忑不安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此刻,他坐在妫萱正后方,中间隔着一个同学,但却像隔了一个次元,那么得遥不可及。
一整天都没得到答复,一整天都没听进一分钟课。
一整天都趴在桌面上偷瞄妫萱的棕发,一整天都在和她的背影暧昧不清。
终于,放学了。妫萱坐那儿纹丝不动,她扭头看着窗外,柔美的侧脸和深邃的双眸令李言允沉醉不已。
班里同学陆陆续续离开教室,或是回家,或是参加社团活动。苦等大半个小时之后,碍事者终于走净了,被夕阳染黄的空荡教室里只剩下一前一后端坐在原位的李言允和妫萱。
黄昏放学后的教室是碰擦出青春爱情火花的圣地。
一场诗情画意的独处,静谧的教室里弥散着恋爱的芳香。
毫无疑问,她要给他答复了。
她起身踱步走向他,与他四目相视——
那是宛如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邃、一切事物都悄然死绝的目光,他躁动不安的灵魂仿若被一缕缕吸卷进她的瞳孔里。
仅仅是凝眸相视,李言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自卑感。说到底,他对妫萱知之甚少。
自己究竟被妫萱哪种特质吸引着?
是她浑身荡漾着的成熟韵味?是她性感傲人的躯体?是她温柔迷人的笑容?还是她左眼角那颗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泪痣?
李言允不知道,顿时迷茫不已。
“未满五百字的情书,你一共引用了四篇散文名句,七句歌词,三首诗,两个电影桥段。”妫萱冷漠地站在李言允桌前,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封情书,然后挥动手腕甩向李言允胸口,一脸轻蔑地问:“你以为这是‘文艺’?”
李言允愣住了。他坐原位抬头看着妫萱,竟无语凝噎。
“听好了,”妫萱双手抱在胸前,神态高冷地说,“真正的文艺不是矫情,不是一边顾影自怜又一边卖弄风骚。我在你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找不到灵魂,哪怕是一个能触动我心弦的标点符号。你那些肉麻的、媚俗的话,就像是鼻涕虫分泌的体液,湿漉漉的、黏吧嗒的,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恶心。你明白?请不要再骚扰我了,谢谢。”
李言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妫萱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这是被拒绝了吧?
嗯,被拒绝了。
橘红色的夕阳斜照在黑板上,李言允猛然抬头看到了最后一节课语文老师写下的那句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应该是梦吧?外表温文尔雅的妫萱怎么会说那些刺痛人心的话?
是不是告白失败之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顷刻间,李言允的世界变成了灰色。
(三)
人生若只如初见。
李言允和茶荼荼从小就是邻居,也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三岁时,茶荼荼父母因工作出国进修,每天她都哭着和李言允挤一张床睡,每次尿床的是她,挨打的总是李言允;七岁时,荼荼和李言允手牵手一块儿上学,在社区小卖部门口,荼荼嚼着李言允买给她的泡泡糖嘟哝着嘴说长大后嫁给他;十二岁时,为了荼荼,李言允第一次和别人打架。后来李言允被学校记过处分,因为脑袋发热的他打错了人。
那些年,温柔内向的荼荼每天打扮的都像个公主:白皙的皮肤,粉嫩的脸蛋儿,蓬松的自然卷,一身光鲜亮丽的名牌童,每次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时,言允都会自豪地指着荼荼和他们说:“茶荼荼是我未来的妻子,你们谁都不许喜欢她!”后来小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向荼荼表白,但都被无情拒绝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
再后来,机缘巧合,茶荼荼性格突然变得活泼外向,剪了俏皮短发,打扮得中性帅气,并且开始喜欢女孩,尤其是李言允喜欢的女孩。从此,青丘各所学校广泛流传着一句不知是谁编的话——
“青高有个王子荼,性别女,俏皮短发;爱好女,颜正腿美。”
有人说:所谓的悲剧,即是把最美好事物毁灭给人看。
对李言允而言,悲剧就是自己喜欢的女孩一一被青梅竹马无情夺走。
这天,李言允事先答应去青丘神社帮茶荼荼打扫卫生,但是他爽约了。
月明星稀的夜晚,李言允又失眠了。
表白被拒的痛楚只可神会不可言传。
枕边的手机焦躁地响动着。李言允不想接听,因为茶荼荼已经发了五十条短信骂他“笨蛋、坏蛋、松花蛋”了,电话八成又是她打来的。
但对方似乎是有急事,刺耳的铃声嗡响不停。
“喂,谁?”李言允蜷缩在被窝里有气无力地问。
“咋了?失恋了?哈哈~”听筒里传来孟其幸灾乐祸的笑声。
“没事我挂了。”李言允气不打一处来,很想痛骂孟其一顿,但懒得和他废话。
“别别别,先别挂!”孟其急忙劝阻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应该是。”李言允心灰意冷地回答。虽然当时妫萱没有说“对不起,你是好人”之类拒绝的话,但毫无疑问她犀利的言行已经表明了态度。
“她是怎么拒绝你的?嫌你长得丑、不够高?还是说你俩生辰八字不合?”
“都不是。”
“那是什么?”
“她说我写情书引用了四篇散文名句,七句歌词,三首诗,两个电影桥段。呵呵。”李言允自嘲地冷笑一声,“大概在她心目中‘抄袭’是世界上最可耻的行为吧。”
“她真是这样拒绝你的?这理由也太勉强了吧!”
“Letitgo。”
“允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闹自杀什么的。你想想,即使你被拒绝了,即使你和她连朋友都做不成,但是你们仍然是同班同学呀!你们呼吸着同一教室里的空气,从她鼻孔里呼出二氧化碳被你吸进肺里,就像你拥抱着她的背、她揉摸着你的胸,这样你还不满足吗?难道说非要睡一张床才是真爱吗?”孟其滔滔不绝地劝说着。
“胡扯八道,没其他事的话我挂电话了!”李言允很想飞到电话那端给孟其一拳。
“别,跟你说正事!”
“你倒是说呀。”李言允不耐烦了,心想孟其除了吃喝玩乐追女生,还能有什么正事?
“你堂哥是不是在青丘医学院读书?”
“你找他有事?”
(四)
星期五,青医附属医院的消化科又转进两床病人,其共同特点是——
高中女生。
急性肝衰竭。
病情十分严重。
(五)
星期五早晨,茶荼荼所在的高二F班迎来一位转校生。
转校生名叫昆仑可儿,女孩,小个子,皮肤黝黑,头发蓬松像猫科动物炸毛一样,后脑勺留着一根可爱的小辫子。她咧嘴笑时会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非常可爱。因为她性格天真活泼,所以转到F班的第一天就被热心的同学围得团团转。
昆仑可儿似乎有多动症,课间休息时总是盘坐在板凳上前后晃动,然后手指着教室里的杂物、用奇怪的方言逐一询问——
“介个可以吃哇?”
物理课上,正专心听课的茶荼荼被坐在身后的昆仑可儿用手指戳弄着后背。
荼荼小心翼翼地扭回头问:“有事吗?”
昆仑可儿咧嘴笑了,可爱的小虎牙惹人心怜。她右手捏着一只活蟑螂,问荼荼:“介个可以吃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