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年信眼见周炳坤如同在安排后事，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考虑到周炳坤是大病初愈之身，怕他不能承受内心的悲伤，故意想引开话题。不曾想周炳坤神色之间并无什么异常，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似乎他们现在所说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与自身并无一丝一毫的关联。周年信哪里知道，周炳坤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来。甚至在周炳坤的心里，这一天来的都有些迟了。东乡有大半年平静的日子，是周炳坤当初没有奢望到的。在他的心里，早就将这一天筹划了几十次，斟酌过几十遍。所以反而没有表现出周年信的那种颓唐。
周炳坤满面微笑着说：“年信啊，我们就来说说江中浚吧。你知道现如今湘军有多少人么？”
周年信回答说：“年初的时候，大约是三万。前不久跟长毛石达开打了一场败战，损失过半。估计还有一万五千人左右。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炳坤说：“是啊，你看你都知道。那江中浚是湘军的创始人之一，现在也还是湘军陆师的统领，他能够不清楚湘军的人数吗？”
周年信恍然大悟般的说：“你是说他故意在观鳌面前少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周炳坤笑道：“想不明白，要我跟你说，那你得给我去倒水去。”
周年信也笑了，走进里屋提了个水壶出来，给周炳坤和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水，又走回去，在一个水缸中舀起一瓢冷水加在壶里，将壶放在火炉上，这才走出来，在自己刚刚坐过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既然现在周炳坤能够气定神闲的开玩笑，自己还用得着紧张么？
周年信坐下说：“现在你可以不卖关子了吧？”
周炳坤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平常的人撒谎，都是三四句真话夹着六七句假话。这江中浚，说起假话来，十句里总有七八句是真，只有两三句是假，所以叫别人听了，觉得都是真的了。先前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带他去的小王庄。我想他是打听到我们周家团只有五百人，才特地这么说的。他是怕说自己手底下有几万人，观鳌不相信他们能把周家团五百个练勇当宝，那么他这一趟就白跑了。”
周年信不屑道：“可是他还是瞒不过你。”
周炳坤摇摇头：“不是他瞒不过我，而是算差了一点。他以为我们东乡被长毛贼长时间围困监视着，消息不灵通。可是他也不想想，要真是那么闭塞，东乡伏击长毛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周年信说：“去年三四月发生的事，算起来一年多了，也确实蔽塞。”
周炳坤一顿道：“是啊，是啊，这点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还是蔽塞一点好啊。长毛贼大败湘军曾大帅的消息，倒是传的很快的。嗯，不奇怪，现在是长毛掌控着安徽一省，要传些对他们有利的消息蛊惑人心。唉，观鳌总是说我书呆子，现如今他自己倒成了书呆子了，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不关心。这么明显的破绽，他怎么就发现不了呢？要是他第一时间发觉江中浚也在欺骗他，按照他的性子，说不定就把那姓江的一刀杀了，倒可以再保我东乡几个月安宁。”
周年信一拍桌子：“哎呀，哥，你说的对啊。我怎么就没有当面戳穿他呢？让他给观鳌带走了。你说，唉，怎么老都老了，这脑袋瓜子还是不开窍啊。我现在就赶过去告诉观鳌。”
周炳坤笑了笑：“别懊悔了，也别去了。我们老兄弟俩，现在是在这里坐而论道。当时事发突然，换作是我，也不能及时想到这些的。不过话说回头，我现在还真有点佩服那个曾大帅，原以为他那些年官运亨通，靠的是朝廷里有人，现在看来，他还真有本事啊。自己是几万人马的大帅，竟然对三五百人的民团，都这么着意拉拢，委派的还是统领级别的人来做这种事。我都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周年信说：“是不是这湘军一开始是江家兄弟创建的缘故？”
周炳坤一愣神：“你是说，他这么做是在借刀杀人？哎呀，不管他是怎么想的了，你陪我出去到菜园子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下酒菜。”
周年信说：“那章家大院，我真不去看看吗？”
周炳坤说：“看什么看啊？现在去，等你到了，人家早都走了。到里屋把弓箭带上，看看能不能遇到只兔子什么的。”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周年信觉得今天周炳坤与往日有些不同，却也没有说什么，去里屋拿弓箭，回来的时候，看到周炳坤在那“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上香，这才发现今天周家学堂里竟然没有蒙童在读书，心想莫不是周炳坤未卜先知，预先知道了今天有特殊的事情？
周炳坤又不是神仙，他哪里能够有这个本事，不过凑巧罢了。昨天散学的时候，周炳坤感觉自己有点不舒服，就嘱咐学童今天不要来了。周炳坤看到周年信满是怀疑的眼光，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笑了笑说：“人老了，想偷偷懒休息休息。早知道这样，应该让娃娃们今天上学的。也不知道我们周家学堂以后还能不能开学了。年信啊，你通知下去，从明天开始，叫娃们都别来了，免得你们搬东西不方便。学堂的钥匙就交给你了，我也要回家去住几天。”
周年信说：“江中浚的事，真就不可为了么？”
周炳坤叹口气说：“不是不可为，而是天意如此。杀了他，固然能够再争取到一些时间，可违拗观鳌的意愿，当作他的面杀江中浚，章家跟我们周家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对将来携手章家共同对付长毛贼肯定不利。与长毛贼一战不可避免，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何必再叫子孙和章家结仇呢？”
在周炳坤的心里，他总是觉得，周家与章家的矛盾，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设计让章启勋回归祖坟，导致章文甫章小虎远走江西。徇私同意周年芳去九华，又让章玉友心生不平迁居章家墩。这两件事，章观鳌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临界点，再不能因为长毛贼的入侵，让章观鳌彻底爆发。自己这一辈人都到了人生晚期，可章周两姓的后代还需要在东乡这片土地繁衍生息。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