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瑚的活动范围从此被局限在王府的后院,但所有人都对她恭恭敬敬,无论她想要什么,总管安崖都会尽可能满足。
就如那日的嬷嬷所言,她几乎和住在自己家里,没什么不同。
只一点,她再也没有见过她名义上的夫。
杉瑚攥紧了手中的木梳,指头被木齿割得生疼。上官尧承诺尽量给她一个好结局,但杉家呢?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她的父母兄弟,还能有她这样的好运?
“总管哥哥,你还是不能告诉我,王爷和我爹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快吗?”
这个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学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了。白白的皮肤,红红的眼眶,像一只无害的小动物,孱弱又娇俏。
俊秀能干的总管看着面前的小王妃,嘴角的弧度似乎永远温柔得体,眼角眉梢也像永远含着淡淡怜惜,这是个能轻易让女子脸红的男人。但凡出现,后院所有的丫鬟都会忍不住偷偷看他。
“王妃,打探这样的消息会让王爷觉得危险,小人也不忍把危险带到您身边,您就不要说出让你我都为难的话了吧。”
这个油盐不进的混蛋!杉瑚气得说不出话来,安崖礼貌地冲她点点头:“王妃若没有别的事,小人就告退了。”
“等一等!”杉瑚伸手拉住他的袖角,在心底咬牙切齿,面上却惶惶无措。安崖好脾气地笑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的家人,还好吗?”
安崖失笑:“王妃不是昨日才省亲归来吗?”在有王府的人的陪同下,杉瑚一月有一次机会回家。
小姑娘却用力摇头,翘翘的睫毛颤了颤,滚下一颗泪珠:“总管哥哥,我……我真的害怕。”
安崖不由皱眉,小王妃对着他总是一副完全信任的样子,看着乖呆乖呆的,她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他是王爷的心腹?
杉瑚抬起头,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安崖,粉唇颤颤,却不再说话。小脸上满是渴望,又好像自知不该问,最后失落地低下头去,默默拨弄那葱白的手指。
安崖觉得这孩子简直是个把握人心的妖孽,这种懂事得让人心疼的表情,他毫无抵抗力。她才十二岁,比他的妹妹还小。
他最终还是维持住了笑容:“王妃,请您体谅王爷。王爷……有他的隐痛和苦衷。”
“咔擦。”杉瑚袖底的手拗断了木齿,她乖乖地点头,“好吧,总管哥哥去忙吧,明日一定还要来陪我说话呀。”
安崖点点头,本该转手就走,却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一身雪白的小王妃坐在桌子上,正笑眯眯地朝他挥手,眼底闪着落寞的泪光。
女孩子手腕纤细,断处已经长好了,但听说风一吹常会痛?安崖皱了皱眉,不如吩咐匠人去做对兔毛护腕来,保暖还漂亮……
他不敢再想,快步离开。他走得匆忙,竟忘了告诉杉瑚,今日王府入夜之后,必须尽快回房,不得乱走。
直到安崖走得没了影,杉瑚缓缓眯起眼,嘴角古怪地翘起。哟,魔鬼也会痛吗,魔鬼,也需要体谅吗?
别开玩笑了。倘若一个穷得快死了的人,为了活下去打劫他人,谋财害命,哪个正常人会去体谅他?
四个月,她一直被困在这里。杉药不久前被赶回了杉府,偌大的王府,没有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但她知道,上官尧已经对杉家动手了,他告诉过她,以她为质已是耻辱。倘若真的无法阻拦他,她宁愿一死,也不会乖乖做他挟制她爹的人质!
王府的夜渐渐降临,杉瑚打发走伺候的丫鬟,捧着盏琉璃花灯,一个人沿着湖边的栈道,慢慢地走。
她很想家。战王府辉煌大气,但在她眼中,景致粗糙得不堪入目。唯有这个沉珀湖还算静美。
她也很怕水,但每年的今天,她不得不靠近。
青冥大长公主在大庆是足以与开国皇帝相提并论的传奇。为助兄长,这位盲眼公主曾远嫁和亲,她的君王夫君打造了最华贵的琥珀头面,作为聘礼送给她。
然而,这段佳话没能延续,琥珀头面最后沉在了这湖之中。沉珀之名,便由此而来。
杉瑚默默跪坐在湖边。琉璃花灯闪着朦胧的光,照亮她苍白的面孔。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嘴角渐渐溢出温柔的笑意。说一阵,停一阵。停下时,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似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她笑着睁开眼,张嘴就要骂人胡闹,眼前却只有冰冷的湖水。
一滴泪落进灯心,炸开一点火花。
琉璃灯被放到水面上,杉瑚把手伸进水中,寒意立刻从她的指尖侵入,沿着血脉一路冻结到心脏。她怕得浑身发颤,却咬牙坚持,将灯缓缓推远。
突然之间,灯下的水中似有什么一闪。杉瑚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微弱灯光照亮的地方。
没过多久,又看见了!
真的是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杉瑚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沸腾,她有多久没有再见过她?想也不想就要扑进水中,肩膀却被人死死扣住。
“放手!放手!”她疯了一样挣扎,浸在水中的手奋力拍打,溅起无数水花。
来人不由皱眉,灵活地避开乱飞的水,冷冷道:“你要寻死?”
声音响起的同时,那张脸泡沫一般消散,瓦解在水中。杉瑚的力气像被人瞬间抽干,肩膀上的手刚松开,她立刻坐倒在地,失神地看着水面。
“你到底怎么了?”
杉瑚恍若未闻,发白的唇微微开合。
她这幅样子不知为何,居然让他心底最深处的痛发出共鸣。上官尧不受控制地俯身,这才听清她的话。
“妹妹……妹妹……回来……”
本就犹如乌金的眸子更加深黑,闪过些许诧异。上官尧回想到之前的“有鬼事件”,瞬间明白了。
这小孩应该有个妹妹,她幼年溺水,活了下来,但不知为何,妹妹却死了。
薄唇冷冷勾起,因涂抹了口脂,殷红如血。上官尧握住她的手,把她粗鲁地拉起来。
“杉家……果然是肮脏的血脉,不仅掠夺他人的性命,连自己人也不放过。”这一刻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最低贱的生物,说不出的轻蔑和痛恨。
杉瑚被他用力一扯,虽然还有些恍惚,却清醒不少。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有些迷茫:“你是谁?”
“认不出?”上官尧了然地一哂:“无妨。既然又撞到我面前,那便来罢。也该让你知道,你爹害死的,究竟是怎样美好的人。”
上官尧的步子大,杉瑚被他握着手臂,整个人跟得跌跌撞撞,也不知都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手臂,简直痛得像断了一样。
“就是这里。”上官尧忽然驻足,看着面前宽大的戏台,神情复杂。
他在杉瑚肩头一拍,可怜她还没弄清东南西北,便觉肩膀重得像是压了座山,整个人被迫跪在了地上。
上官尧纵身,轻盈地落在戏台正中。杉瑚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张口欲呼,面前却飞来长长的水袖,她痛得低哼,脸被抽得偏到一边,很快就肿了。
戏台上雌雄莫辨的人淡淡开口:“本王不想打小孩,但你不配在这里,发出任何声音。”
杉瑚蓦地瞪大眼,她终于认出来了。
上官尧!这个人竟然是上官尧!
“刷——”月白的水袖再次飞甩,如一道流泻的月光,横跨天际。男人用了缩骨功,腰肢纤细胜柳,缓缓后仰,姿态曼妙如卧鱼。
杉瑚的嘴巴越张越大。
今夜这月色只偏爱他一人,天地漆黑,只有他的周身月华缭绕。让人满眼都是他,满眼只看得到他。
那玉白粉面,那点碧眉心,那飞红眼角,那漆黑发亮的垂地长发。
行腔如酒,眼波如醉。指尖挽出似开非开的花,他平日低沉的声音此刻清亮醉人,唱得字字缠棉,夺魂摄魄。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颦一笑一回眸,俱都风情万种,英媚动人。此时此刻,他是明月之魂,更是彩墨之魄。
杉瑚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痴痴地追寻他惊鸿般的身影,就算解开她的哑穴,她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种美,凌越性别之上。
一曲终罢,上官尧以袖遮面,定住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放下手,只是眼角竟然隐隐泛红。像是一个……受了委屈、无助茫然的孩子,与平日的铁血将军王,大相径庭。
杉瑚浑身顿时一个激灵。一是被自己恶心到了,二是感觉到了冷冽的杀意。
她想蜷成一个球,滚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去,奈何被点了穴,根本动弹不得,只好袒露在他冰冷的眼神下。
上官尧看了她一阵,直到月过中天,杀意最终散去。他垂下眼,跃下戏台,从她身畔走开。
杉瑚感觉自己能动了,突然开口:“思念是生者的寄托,死者的枷锁。我只愿早逝的亲人,不被我的执念束缚,能忘记前尘苦楚,喜乐安息。”
“王爷,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