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苗一连昏睡了三日才苏醒过来,大毛病没有,不过从此落下个腿疾,湿的天气里,痛得下不得床。可巧,她腿疼未祛,学校已停课。
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来来去去的同学激动地大谈革命,他们当上了红卫兵。她吃吃地望着他们绿色的制服,尤其手臂上一抹鲜红的袖章教她憧憬不已,幻想自己穿戴这一身的神气。她用被子蒙住头,翻来覆去,心潮澎湃。
雨秋守着她的宝贝女儿,既不敢离开半步,又不敢在她跟前逗留,只得坐在堂屋,在炭盆边做着绣活儿,屏声静气地听着房内动静。
虚掩的大门猛地被推开,苏茉抱着妹妹小蔓慌慌张张跨进来,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
“妈!出事了!”苏茉说着滚下泪来,脸张得红红的。
雨秋扔下绣活儿接过苏蔓,忙问:“出什么事了?”
“爸爸被抓起来了!”苏茉话不及说完已哭得难以言语,她捂着嘴。
房中的苏苗听得真真切切,也是一身冷汗,惊吓不已。
雨秋顿时六神无主,放下苏蔓就往外跑,跑得几步回转来冲堂屋里喊:“看好你的妹妹!”继而又跑了出去。
她本能地跑向支部办公室,在路上已经听见喇叭里嘈杂的口号声,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却字字戳在她心窝上。
她眼里含着泪,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一处,有人已见她奔过来,指指点点。她用袖子擦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人群中,自己家男人双手反剪,头戴高帽,胸前挂着一只篓子,内中装着一块大石头,低着头跪在一个倒扣的木盆上,脸上被黑墨涂得乱七八糟,棉袄也不见了,只剩一件白衫子,也被黑墨歪歪扭扭写上了一些大字。承弼左右约十来个红小兵举着旗子或是纸糊的标语,一边激愤地高喊一边挥动手中接东西,内中一个持着喇叭,群友们喊一句他就喊一句,喊得额头青筋直爆,那激动的劲头没法说了。负责承弼的两个小年轻竟对承弼动起手,口号喊了一次就推搡承弼一次,把个本就跪不稳的承弼推得几次几乎翻倒,帽子掉了多次,都有专人负责地拾起,狠狠扣回他头上。
雨秋早已看不下去,挤进人群,不由分说把承弼身边两个小年轻推得踉踉跄跄往后倒,她一手打掉承弼的高帽子,一手想抓起他脖子上挂着篓子里那块大石头,没等她找到着力点,已经不知戴袖章的谁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扇得她嘴角渗出血来。
扇她的人雄赳赳赶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喊道:“你这大地主家的婆娘,走资派的堂客,你们全家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都是我们革命要打倒的,正要去拿你游街,你倒自己送上门!快来把她给绑了!”
左右一听群情激动地一哄而上,在个雨秋身上七手八脚,忽听得身后一个咆哮:“你们谁敢动她?”一群人连带扇人的齐齐愣住,看向承弼,他此时怒目圆瞪,一双迸满血丝的眼睛仿佛闪着红光,额头上青筋爆得盘根错节。之前他一直是一副认罪且任人摆布的谦卑模样,现在换上这幅脸孔,真正把这帮红小兵震了一回,各个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言语。还是那个带头扇人的胆识略大点,定了定神喊了句:“你一个革命的囚犯,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耀武扬威?我们还怕你不成?”话虽这么说着,到底声音还是发飘,并不敢再吩咐什么,一群人也就任由雨秋爬起来,拦在承弼面前。
雨秋尖叫道:“他是你们的书记!带着你们从穷旮旯里走出来,给你们跑身份,跑伙食,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在头里干!你们凭什么这样对他?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一帮忘恩负义的杂种!”
围观者议论开来,谁也分辨不出说的好歹,雨秋便冲人群喊开:“你说说你们,哪一家不是我们家承弼从岗上湾里带来的?哪一家不是跟着在农场做事才有得吃穿!你们如今不明是非,围在这里看热闹,你们摸摸自己心口,还是热乎的不是?没有他,你们还要在岗上湾喝西北风!”
雨秋在前面呵斥众人,承弼在后面低低冲她吼道:“你给我赶紧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雨秋听见了并不理睬,只顾在那儿絮絮叨叨埋怨众人的不义。
本就是一班看客,专拣热闹的瞧,你不声响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劈头盖脸地指责他们,这人家谁能愿意?之前与承弼闹奸情的那个寡妇恰巧在人群里,她气不过地驳了一句:“你个地主婆子出身的,在家享福享惯了,你们家男人带着我们过好日子了,是谁家里第一个盖起的房子?是谁家里连自行车都有了?是谁家里一个穷女婿这会儿都蹦到农场去了?谁家的堂客成天有空在门口绣些花花朵朵?大家伙说说,都是谁在过好日子?”寡妇看人群里多有人赞同自己,一脸得意。几个先前被吼懵的红小兵跟着喊起口号来。场面霎时间又变得无比热闹,以致承弼在雨秋身后对她的低吼已听不清楚。
两厢正在相持不下,承弼庆幸地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大女儿苏茉,她挂着满脸泪水,挤在热闹的人群里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父亲。父女眼神交汇,女儿心领,躬身钻出来,在睽睽众目之下挽住她情绪失控的母亲,生拉硬拽地拖出了“法场”。
雨秋一路走一路大声地哭骂,想着那跪在众人面前的承弼,如挖她心肝似地疼痛难忍,她想不明白这些平日里笑脸相迎的邻里,竟各个是长的一副狗狼心肠。他黄承弼做错了什么?要丢这样的人,遭如此大的罪。
熬到夜里,雨秋带了承弼的棉衣裤和热腾腾的饭食去到支部办公室,她打听得承弼几个“走资派”被暂时关押在这里。门口照例是一堆红小兵,不管衣帽新旧大小,一个个人模狗样,见来人吆五喝六,把个雨秋推得直往后退。随行的苏茉大概是年纪与他们相仿,满脸也尽是谦恭的表情,与他们说了几句软话,那几个人便夺过饭食一窝蜂地狼吞虎咽起来,其中一个嘴里嚼着饭菜对她嚷嚷着:“东西放下吧,吃完给你递进去,快走快走下不为例!”苏茉拦住雨秋诺诺而去。
究竟棉衣裤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有没有穿在承弼的身上,这两个女人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