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信到底没有陪着他爹郑碧坛过年。不是不想陪，而是不能隌。也不能说不能，归根是郑碧坛不允许他在冀村过年。在郑碧坛看来，郑有信能够回来已经是菩萨显灵，知道他活得不错，没有受委屈，这也就足够了。现在的郑有信已经不在是自已一个人的儿子。
郑有信拜祭了他爷爷和他妈秦，又跟他爹郑碧坛拜见了几个老人，都曾经照看过他们家，就离开了冀村，回了广州。
郑有信回来了！这在冀村可是爆炸性的新闻。一时间村里沸扬着莫名的欣喜，还有震惊和不安。不安的人中，有一个人就是郑东起，他睡过郑有信他妈秦，也最欺负过他爹郑碧坛。＂老碧（一声）＂这个外号就是他叫起来的，老黄见了他就咬，他也曾拿砖砸过它的头。还有一个是他儿子郑彪。郑彪曾试图欺侮他妹郑有兰，也烧过他家的麦秸垛。他们父子担心郑碧坛会告诉他儿子郑有信，郑有信会因此向他们报复，于是，趁着过年的时机，笑眯眯地恭喜郑碧坛父子重聚。
但是还有一个人百分地震惊和不安，那就是王尊严。倒不是他也做了什么亏心事，如同郑彪父子一样。他震惊是因为他爹王贵业，他不安也是因为他爹王贵业。
话说起来虽然有点长，但也须得从王贵业带着周兰和王尊严（那时还叫王小剑）从广州回到冀村那年说起来。
王贵业回到冀村就发现了郑有信，这小孩长得白净，尤其是一对眸子黝黑透亮，还带着灵气，讨人喜欢，村里没有人不说是郑碧坛修了几辈子福气，老天爷才赐给他这么一个金童给他。当知道是闷葫芦郑碧坛的儿子后，他有些不快，不愿相信是真的。郑碧坛怎么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来？！那郑有信时常路过王贵业家门，又或他儿子王小剑找郑有信玩耍，又或他在街里见到郑有信，逢此时，王贵业总要逗逗郑有信，因此，虽然王贵业让冀村的很多人怕他，但唯独对郑有信好，让这个孩子十分地信任他，不害怕他。正像王小剑说的，有信，倒是你像我爹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那年初夏，逢上大集，一早准备出车的王贵业看到郑有信跟他爷爷走在路上，看样子是要去集上，他心里一动。上前搭讪，问道：他爷爷，这是到集上去？
郑有信还没等他爷爷说话，就脆生脆气地说：我们要去买一头驴！
王贵业就邀请他们爷孙上他的车。
郑有信到是很想坐一坐他的车，尤其是里面软绵绵的椅子，跟光板的木凳子是不一样的，不会把屁股挌得生痛。
但他爷爷却拒绝了，这让郑有信很失望。
王贵业的面包车虽然破旧，但却是冀村的第一辆车，大家虽然都见过面包车，那都是在路上跑的，却未曾近距离地欣赏它，更甭提摸他一下了。就这辆破旧的面包车，王贵业也不允许任何人碰它，除了周兰给它打扫卫生。就连王小剑也不能。
因此，虽然郑有信常到王贵业家里找王小剑玩耍，但从未碰过这辆车。他爷爷放过这次机会，让他有点儿不高兴。
但小孩子的心情原本没有多少是不变的。到了集上，见了那么多人，又买了刚下来的桑椹，吃在嘴里，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他爷爷去看驴，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一会儿看看河里流淌的水，来往的人，一会儿看看他爷爷翻开驴唇，听那嘈杂的人声和驴马牛的嘶叫。他正坐着，就看见王贵业站在一棵大柳树旁边，朝他招手。
郑有信跑过去，就见王贵业从身后拿出半瓶酸溜溜（一种酸甜饮料，小孩最喜欢喝），递给他，说，来，尝尝。又说，我带你去看船。
郑有信也想看船，但他爷爷只想着买驴，不想着带他去看船。有吃有喝又有好玩的，怎么能不去呢？！他们就到了运河边上。
运河地势底洼，往上走到顶是集市，这骡马市就在顶和运河之前的斜坡上，隐形在杨柳树中。骡马市往下，地势更低，长满杂草，有二百多米，穿过杂草，是五十米左石的沙滩，沙滩上细沙如粉，停泊用来横渡运河的木船。
每逢集，河对岸的人就要靠这条木船过河赶集，若是赶到早上或者是天降黑，那等船的人就是汪汪的一片。但如今这个时候，人大多已经在集上，因此，这河边却静寂非常，一个人也没有。那船也不再停回对岗，只等着日头西沉，便重新将人与货物悉数应往对岗。那船老板也许也已经到集市上热闹去了，只船儿在那里随水波上下起伏，不时吱呀地响几声。
看了一会儿，郑有信觉得眼皮发沉，就坐在沙滩上，背靠着草稞子，就见那船儿起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等他醒来看到的已不是船，而是人，各色的陌生人，他们的衣着比冀村的人穿的更光鲜，更整齐，他们有的坐在一起，有的立在那里。他们有的说笑着，有的沉默不语。他感觉到大地在震动，自已也禁不住地晃，他看了看，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他回头看，抱着他的人正是王贵业。
他想下去，但头有点昏昏的，身上也没有力气，他想问，这是哪儿？我爷爷呢？但却发现舌头不在自己身上似的，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王贵业见到他醒来，笑眯眯地说，醒了？口渴了吧？说着，就把那瓶酸溜溜递到他嘴边。他的嗓子正干，扺不住那凉快的感觉，咚咚两下，又喝进两口。喝完后，他更不想动，他的感觉不好，但也不知道哪儿不好，他还想挣扎，无奈王贵业紧紧抱住他，抱得让他都感觉疼。他听见对面的人说，你这孩子倒是听话，上了车也不闹，就是睡觉，多省事啊！王贵业说，是，别提多听话懂事了，昨天晚上他知道要坐火车，一个晚上没怎么睡，今儿这是车上补觉来了。他听着，眼睛却不听使唤，又一阵倦意袭来，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睡着，想尿尿，但又想起他爷爷说过不能随便尿，他就憋着，奔跑着，他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但到处都是人，他想找一处草稞子，但又都是河沙，无处遮盖。他着急，就奔河滩跑，看着快到了，却怎么也到不了。有人在背后叫他，有信，有信，他回头看，却又没有人。有人晃他，他就使劲挣开眼，他满心以为是他爷爷，却看到的王贵业。
王贵业说，有信，有信，尿吧，就这尿吧。没事。
郑有信就尿，闭着眼睛尿。尿完了，他还想解大的，于是又闭着眼睛蹲坑。王贵业在旁边说，你小子拉得还真臭。
他知道王贵业给他擦了屁股，虽然他不怎么愿意，又知道王贵业往他嘴里塞了东西，像是烧饼，又像是馍的味道，他的脖子上下一摸，就咽下去了，但他最想的，还是睡觉。
他就又趴在王贵业的肩头上睡着了。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声音也渐渐听不懂，天气也越来越热。这一天中午，他才被王贵业抱下来，感觉到大地不再晃动，不再咣咣响。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到了广州。
这一路郑有信虽然浑浑噩噩，但王贵业却清醒的很。他来到广州，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圆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