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规制，晨小仪和阮贵人共应有八位太监和十二位宫女侍候，我花了大心思仔细地挑选罢便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同样拿了银子送予落选的人，并仔细记着他们之中面有不豫之色的人，心眼儿小的大有人在，若是他们因此记恨我，我也好提前提防着。
待一切稳妥之后我也不敢耽搁，即刻便带着选出来的十位太监、十四位宫女共计二十四位宫人前去栖鸾殿复旨。
请示过梵语之后，我便引着他们进了侧间，念他们的名字，让他们按顺序逐个向梵语磕头正式参拜。
梵语悠悠然摸着无名指上戴着的三寸来长的金制镂空雕花镶五彩碧玺护甲，也不急着让他们起，向来柔和婉转的声音忽而变得更具穿透力，听起来颇有几分威严之感。我隔了一层剔透的水晶珠帘看向她，朦胧不真切，只觉得这一刻我好似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大夫人秦绣心的影子。
“能到这儿来想必你们也是办事稳妥之人，既如此你们就千万给本宫好生记着，在本宫名下当差，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忠诚！你们如今跟了本宫，本宫便不会亏待你们，除却月银平日的赏赐也不会少，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是被本宫发现有谁胆敢做出什么蒙蔽欺哄更或是吃里扒外的事，到时候可不要怪本宫心狠手辣！”
梵语说到最后音色陡然一冷，底下跪着的人无不心惊，有胆小的宫女还忍不住轻抖怯弱的身躯，纷纷磕头道：“奴才们不敢，奴才们一定尽职尽责效忠静妃娘娘，唯娘娘之命是从！”
“嗯。”梵语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抿了口茶接着道：“行了，你们都下去吧。菖蒲，多拿些银子赏给他们。”
“是。”菖蒲领命一一赏了这二十余人，众人皆喏喏谢恩，鱼贯而出。
“奚颜，快进来。”众人方退下梵语便笑着唤我，我应了一声，撩了珠帘进去。
“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很有气势？”我才走进梵语身边，她便略有些兴奋地拉着我的手道。
我闻言一时微怔，她不待我答话便脸色一转，嘟囔着抱怨道：“你不知道这些话我在家里练了多少遍，我娘天天盯着我背一遍才肯作罢，装不像的话还要训我几句，太难为我了！”
我暗想，这样的梵语才是我认识的梵语呢，这丫头撑派头撑了一上午，如今才没了外人便绷不住原形毕露了。
我笑道：“亏得奴婢方才私心里还暗暗夸赞静妃娘娘治下有方，这会子才送走看客便一刻也不成模样，连称谓都乱了。”
梵语摆摆手道：“你与菖蒲是我的陪嫁丫鬟，不论称谓也不妨事，不算违背宫规。如今端着架子自称本宫本宫的，拗口别扭，还要摆出威仪，怪累人的。”
向来和梵语一个脾性的菖蒲此刻却肃然正色道：“这些奴才怕是早在宫里翻爬打滚练成了人精，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未必制得住他们，一味的给他们好脸色瞧难保有些个狼心狗肺的黑心种子不会干下欺上瞒下之事。”
我瞧着菖蒲面儿上略有深沉之色，心知自己原是小瞧了她，再一想，她亦是大夫人看重之人，想来也必有比旁人更为稳妥之处，否则若是只有忠心一样，大夫人也定不敢放心她随着梵语进宫的。
菖蒲语罢微顿，侧头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道：“也不知道挑出来的人能有几个是肯老实服帖地办事的，别也是些整日假模假式专拣好听话说的人。”
我心知菖蒲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最后那一句更是影射我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我只权当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八风不动地忍着。我瞥眼看了一下梵语的脸色，只见她面色如常，自顾自地喝着手中的茶，像是也没领会菖蒲话里有话，我顿时心下了然。
我接了菖蒲的话说道：“今日静妃娘娘这一招恩威并施想必还是能够镇住他们的，奴婢方才挑选宫人时自作主张选了些看模样觉得心眼儿实在的，虽然不见得多么伶俐会讨小姐欢心，但相较之下要稳妥些，日后只需多加调教，定能有几个用着踏实可靠的亲信之人，就如......阮贵人身边才添的两位新人，珠兰和文竹姑娘一般。”
“哦？这话怎么说？”梵语手一顿，面露疑惑之色。
“奴婢仔细观察过，这两位姑娘非最晚到场之人却频繁让了后来的人始终站在最末，且神色浅淡，丝毫没有期盼和忐忑之色，而在奴婢声称可先自行择主的时候，她俩相视一眼，只说自己做事笨手笨脚不敢服侍小姐您便去了阮贵人那儿，这其中的由头奴婢不好妄自揣测。不过，奴婢见这两位姑娘能抵住诱惑，自愿放弃到一宫主位之处当差，想来也是忠心为主之人，再者......”我故意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这两位姑娘礼数周全，谨小慎微，处事颇为圆滑，甚懂得为人为奴之道，这样的人定不会在外面给主子惹出事非，是可以安心差遣的妥帖之人。”
我瞥眼见到菖蒲脸色微变，而梵语亦眸光微闪，不过她即刻便亲热地拉着我的手道：“你亦是谨慎之人，我娘和我也因此格外看重你。”
我清浅一笑，谦恭道：“静妃娘娘谬赞了。”
梵语却并未松开我的手，言辞恳切地道：“皇宫不比右相府，我只恐哪日不小心生出错处，亦或者......蒙冤！”
我眸光一时凝滞，心中微动，她抓着我的手也愈发紧了紧，莹秀的眸子里透着淡淡的恐慌，“临行前我娘再三叮嘱我万事小心，并让我扶持你掌管宫中事宜，宫中之事事无巨细最好都能先与你和菖蒲商议过后再做决定。我心知自己此生便只能活在悬崖峭壁边儿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坠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而你和菖蒲是我最后的依靠，且我虽长你一岁，却不比你稳重沉着，若是日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请你一定要为我指正。”
她用“请”字着实让我惊了一下，忙低头恭顺道：“奴婢惶恐，小姐如此说实在折杀奴婢了。奴婢谢大夫人和小姐赏识，请小姐放心，奴婢定然忠心为主，尽心尽力扶持小姐周全，不辜负大夫人所托之事，信守承诺，永不背弃！”
梵语情绪微微有些失控，只连连点头，忍了忍眼眶中即将滴落下来的眼泪，才哽咽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菖蒲见状忙宽慰道：“静妃娘娘且安心，后.宫风云虽然变幻莫测，可只要菖蒲在一日就定不会让静妃娘娘只身陷入囹圄，菖蒲会一直陪着静妃娘娘的！”
梵语闻言动容，亦拉过菖蒲的手，复缓缓叠于我的手上，菖蒲明显身形一顿，下一秒却神色依旧，只是看着我的目光敌意略消，转而多了一抹郑重之色。
“你我三人今后便要一同在这如海深宫中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荣辱皆系于一体，唇亡则齿寒。好在我有幸得你们二人如此一心为我，我自然也会全力护你们周全，只要我们主仆同心协力，定能谋得一席之地安身立命，在这后.宫之中站稳脚跟！”
梵语掷地有声地一番话颇为意味深长，我敛眸静静地站着，神色一派温良顺和。手还与身旁的二人紧紧交握着，但我知道，这只是一场心思各异的好戏，而我此刻不求荣华富贵、前程似锦，只求一颗脑袋在脖子上好生安稳的长着，待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脚踏出这绿瓦红墙再不回头。
说话的功夫，齐安泰已进来问：“启禀娘娘，午膳已备下了。”
“嗯，传吧。”梵语敛了心神，拂了下微微皱褶的衣袂，俨然又是一副高贵威仪的一宫主位模样。
我与菖蒲相视一眼便齐声告退，复又叫了殿门前守着的宫女进去侍候着。两位宫女对我们点头一笑，即刻便微微垂首迈着小步进去了。
靖安宫里的奴才除了秦月如和齐安泰可独自居住，旁人皆是两人一间房。我与菖蒲若论品级可与正五品尊等宫女相持平，比寻常宫女略有不同，但这会子秦月如并未特地安排我俩的住所，因而不便搞特殊。
进了门，我与菖蒲便利落地打扫收拾房间，整理好各自的床铺，不多时便忙活完了。菖蒲见我手脚麻利，神色颇为讶异，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同样是落魄千金，姐姐倒是比妹妹看着顺眼多了，好在不是一样的自诩出身高贵，娇里娇气。”
我笑而不语，想着这会子离宫里奴才们进食的点儿还有段时辰，便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径自拿了书翻看。
这本书还是向梵星那厮讨来的，一开始我向他借书时他给了我一本类似于《史记》的东西，被我疾言厉色地批评了一番！那书从头到尾全是字，三分之二是拗口难懂的句子我也就勉强忍了，可里面一幅插画也没有，那是我能看的书吗？！
犹记得他听闻我一篇恶声恶气的言论后眼角微抽的怪异神色，不过好在一天后他非常识时务地给我重新拿了一本，而这本并不是多么中规中矩的书，讲的大都是些民间的奇闻趣谈，其间不少山精海怪之类，也有些是嘲讽某些地方官员的丑恶嘴脸，言辞辛辣犀利亦不乏幽默风趣，甚合我脾胃。也不知梵星是打哪儿寻来的，反正我是没看出他有和我这样爱好除义务教育以外书本的人有一样的品味。不过这书倒是真解了我许多长日漫漫的烦闷之感。
我看到小狐妖为了救活主人自愿放弃一身修为的那一段，忽的想起好像是在《聊斋志异》中曾看到过相似的一个故事，不禁咂舌唏嘘。偶一抬头间，瞥见菖蒲正端坐在正中的圆桌旁，拿了一条月白的手帕绣花，我不用看也知道她绣的是菖蒲花。
我倏尔心念一动，搁下书本，取了一张干净的纸，循着记忆折了一朵菖蒲花，我将它藏在袖中，起身走到菖蒲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菖蒲姐姐绣艺不凡啊，瞧这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菖蒲花，花了大功夫呢。”我仔细揣摩着菖蒲的针法儿，愈看愈是眼晕，我心里倒也不是一点儿原先的刺绣影子都没有，只是这双手轮到我的思想来掌控的时候实在是笨拙不堪，绣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人和狗都嫌弃，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直视。
菖蒲只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下的针线不停，淡淡地道：“多得是功夫，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我轻扬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菖蒲姐姐可以绣绣菖蒲花打发寂寥，我却是没什么好绣的呢。”难不成要绣夕颜花么？那岂不是要晦气死！
菖蒲闻言手上微顿，即刻便反应过来我话里的意思，她停了手上的活计，抿了抿唇，打量了我一眼却并未言语。
我脸上浅笑依旧，接着道：“菖蒲姐姐的名字是小姐取的，我听闻菖蒲花代表着信任，可见菖蒲姐姐是小姐信任之人。”
我顿了顿，缓缓抬起放在膝上的右手，将手中的纸花递到她面前，正色道：“菖蒲姐姐亦是奚颜信任之人！”
菖蒲怔了怔，看着我的眼神第一次尽散敌意与不屑，只是里面依旧包含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意味。我心中疑惑却脸色不变，浅笑安然，坦荡地任凭她打量。她一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回神儿后便接过我手中的花，微微泛黄的纸花躺在她红润的掌心中说不出的古朴淡雅，她默默了许久，终是将眼光移向别处，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以后叫我菖蒲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