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水榭。主面设在临水一侧，方便观景，线条流畅优美的卷棚歇山顶，朱红漆木，镂雕栏杆，曳地幻彩水晶珠帘半垂半拢。平桥贴水，过桥有飞燕翅尖掠过水面的微妙感，两三层阶梯凸显层次错落有致，廊桥起伏蜿蜒，九曲回肠。偶有花瓣迎风飞舞飘落，轻盈浮于碧玉莹澈的水面，悠然似一叶扁舟。
秦月如和一甘宫女候在外头，见我来了低声提醒我一句，“奚颜姑娘来得忒慢了，两位娘娘好等。”
我略一点头，撩开水晶帘走了进去。
婉妃娘娘着一身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下面系一条珍珠白镶银边锻裙。仙游髻上斜插一支缀彩珠嵌孔雀蓝宝石合翅蝶钗，并了双头银凤衔碧玉珠碎流苏步摇，细细地簪了几朵蓝银小珠花，妆容精致，俨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婉妃与梵语面对面坐着，我一进来，她便斜着杏目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我。
我端正行了一礼，嘴上告着罪:“奴婢贪玩，让齐公公好找，更让两位娘娘久等，奴婢在此领罚。”
婉妃显然不在意，只让我起来，“你走近一些。”
我依言躬身垂手举步靠近几分，她笑着道:“不必拘着礼，你抬起头来。”
我不知婉妃意欲如何，缓缓地抬头，恰巧与她的视线相碰。按规矩，奴婢是不能与主子对视的，我忙别开眼。
“你谨慎的厉害，不似语儿说的那般胆大直谏。”
婉妃性子倒是爽直，明眸善睐，笑意盈盈。不因我迟来而生有脾气，说话也和气，只点出我屡屡避让的小心翼翼，并未直言我谨小慎微。对一个奴婢尚且如此，足可见其人八面玲珑，观察入微，正是七巧玲珑心。
“奴婢口舌笨拙，偶有妄言，承蒙静妃娘娘不弃。”
婉妃又劝我一句，“你大可不必如此，语儿与本宫情同姐妹，不比外人。”
梵语亦言：“正是如此，婉妃姐姐同本宫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呢。”
如此这般，我再拘着便是不知好歹了，于是浅浅一笑，“奴婢隐约记得是哪地的方言，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便叫做发小。”
“发小？”婉妃笑意更浓，“倒也妥帖。”
婉妃无非是听了梵语言语间对我颇为赞赏，一时起了兴致想要见见我而已，并无其他。这么久的功夫，两位娘娘叙旧也叙完了，我只稍站了一会子，答了婉妃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两人便作辞了。
梵语午睡醒来，恰好黄门内侍魏海泉前来宣旨。
正堂乌压压跪了一片，我心里甚是难受，不为别的，只为这跪礼。自古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虽不是男儿，这一跪于我而言亦是抵触的很。我可是上不跪天地，下未跪爹娘，如今屡屡大礼，我早已憋屈得难以复加，却也无计可施。
皇后的懿旨与预想中不符。按道理来讲，新晋嫔妃应是在进宫三日后正式参见皇后与后.宫嫔妃，紧接着是太后娘娘，然后才算正式入册。现如今，皇后却将仪式挪到明日卯时，这恐怕于理不合吧。然而，我转念一想，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去了。梵语首次册封便是妃位不合理，此次秀女大都位分颇高不合理，各个新晋宫嫔一上来便有人坐上一宫主位不合理，如此种种。不过也难怪，皇上登基一年，后.宫嫔妃一只手数还有剩，一次封了这般位分，便没什么好奇怪了。
“魏公公，不知此事怎的忽而变了规制呢？”梵语恭谨地接了旨，好奇地问道。
魏公公躬身回道：“启禀静妃娘娘，皇上近日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皇后娘娘怕诸位新入宫的主子、小主们闷得慌，特地将日子往前提了提。”
秦月如送了魏公公出去，梵语有些丧气地抱怨道：“一早听说皇上不近女色，你们看吧，果然如此。”
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后.宫？我努力不让自己心底的笑意浮到脸面上来，假以辞色地宽慰道：“娘娘莫要介怀宫中传闻，近日边境不太平，皇上应是忙得焦头烂额了也不一定。”
梵语想了想，“也是。反正......”
后面的话梵语没说，我猜想她的意思是，反正众人都无法得见天子。
我倒是愈发好奇这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秦月如百忙之中想起了我和菖蒲尚且住在一个房间，直说自己犯了糊涂，连称怠慢。没多大会儿功夫，便叫几个小宫女替我和菖蒲收拾出两间紧挨着的房间，并帮我俩安置好行李。
略显僻静的院室，门前植了一株合欢树，翠色的叶子纤细如羽，绿荫如伞，树身微微倾斜，高处的枝叶已伸到平矮的宫室之上。等到六七月份合欢花开，馥郁的清香便会透过纱窗、钻进门缝，满室飘香。只待我一出房门，绒绒的红缨便会轻轻飘落在我的肩头。那会是怎样的惬意。
室内的陈设很合我心意。简洁而不简陋，东西固然不算名贵，倒也一应俱全，况且宫里的东西差不到那里去。我向来注重私人空间，有了自己的住处，自然方便许多，我也更有心思装点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窝。
晚间，菖蒲不知从哪听闻地瓜切成片敷在眼周，可以消退黑眼圈，兴冲冲地切了一碟子厚薄不均的地瓜片硬是贴在我脸上。
“菖蒲，左边那片压得我眼疼，右边要被风吹跑了。”
菖蒲闻言恼羞成怒，“本姑娘自小侍候我家小姐，从来都是贴身婢女，自然不用做饭切菜什么的。大小姐还笑话我，你分得清刀背和刀刃儿吗？”
我大言不惭，“此等小事岂能难倒我，哪天给你露一手，让你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神厨。”
菖蒲不屑地嗤了一声，若非我盖着两片地瓜，定能看见她翻出的青葱白眼。
“欸，你说这皇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菖蒲躺在我旁边，探究地问。
“我哪里知道呢。”我对于皇上的全部认知俱来自于寥寥数言的传闻。若说唯一有迹可循之处，便是脑中一年前先皇驾崩后的遗诏了。
朕蒙皇考圣仁高祖皇帝错爱，缵承大统，绍登大宝。自继位以来，谨秉至诚之心，宵旰焦劳，夙夜殚心竭力。获奉宗庙三十七年，仰赖上天垂佑，列祖贻谋，朕幸不辱皇考之命，西云吾朝日益繁盛，兹寰宇太平，子民安居乐业，奉公守法。疆土可拓，御驾亲征，固祖辈江山，兴我朝天威。诘奸除暴，惩贪黜邪，肃清官场。如此，夫复何恨！
......
太子景承，秉性仁德，人品贵重，名正言顺，自当克承大统。朕之诸位皇子无不人中之龙，天之骄子，朕甚引以为傲，若能惕心保全，共谋东海江山，则大事可图，绵祖辈社稷万年昌荣。尔等尽心辅佐新帝，兄友弟恭，朕安然逝之。
......
菖蒲凑到我耳边，低低地道：“我听闻先皇在世时并未有心传位于当今圣上，而是更倾向于旭王景阳！”
我一惊，揭了其中一片蒙住眼睛的地瓜片，紧张地问：“当真？”
菖蒲不答话，倒是被我滑稽的模样逗笑了，“大小姐，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菖蒲私下里无人时，更习惯叫我大小姐，并无讥讽之意，而是善意的调侃，我倒也不介意，毕竟我喜欢听。O(╯□╰)o
五更天，我和菖蒲早早地去了前殿侍候梵语起身。今日非同寻常，乃是梵语第一次觐见后.宫众人，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样样都要十分精细。长春、襄荷、艾菊、冬青，虽是一等宫女，但尚未摸清梵语的脾性，再加上梵语入宫第一天便发落了莲儿和阮贵人边儿上的桂枝，她们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多做一件事，唯恐触了梵语的逆鳞。小心周到而又格外安静，事事以得到掌事宫女秦月如的指示方才动作，不发表任何意见。
梵语挑了一件荔枝红缠枝纹织金长身褙子，回身问道：“这件如何？”
菖蒲摇头，“颜色还算喜庆，就是暗了些，娘娘换一件吧。”
梵语又拿在身前比划比划，看看镜中的自己，“暗点儿红不显端庄大气吗？本宫不想穿亮色的衣服。”
我亦认为不妥，“这件正能称出娘娘沉静典雅的气度，只是奴婢怕皇后娘娘跟您想一块儿去了。”
梵语眸色一闪，悻悻然放下了，另挑了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长褙子，暗纹镂花，系草绿色绣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清新素雅，见之忘俗。头饰则弃了华贵的八翅大凤簪，簪了一支八宝攒珠白玉钗，几个浑圆饱满、色泽盈润的北海珍珠插发略作点缀，佩戴了一副点翠垂珠蓝玉耳坠。这样的装扮必定不同凡响，又不招人侧目。
收拾罢，秦月如和齐安泰便领了梵语坐上等候多时的宫轿前往坤德宫。我落得清闲，本想去文渊阁看看皇宫内的藏书，无奈这文渊阁并不对我这样的小宫女开放，唯有败兴而归。
可我并不放弃，老实说，我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求知欲。昨日菖蒲一番话彻底勾起了我对西云国历史的好奇，辗转反侧一夜，今日必要有所斩获。思量间，我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元稹有诗曰：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是了，如此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摸索着路寻到了永巷深处，这里是未非配到宫里去的宫女们集中居住地，以及幽禁犯错嫔妃的地方。我已约莫走到永巷的尽头，四周房屋矮小破旧，许久未作修葺的样子，宫墙底下，杂草打破裂的地砖或缝隙处钻了出来，有些竟已长到了近半人高。再往前便是冷宫了，荒凉的厉害，我有些胆小，迟疑着不敢继续走下去。
突然，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响在耳边，我猛然一惊，心跳停了一拍。幽幽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屏住呼吸，循着声源慢慢靠近。地上的落叶甚多，即便我再想小心翼翼，内心慌乱间，每每踩得残枝落叶窸窣作响，吓得我脊背之上一阵一阵的寒凉。
哭声愈发清晰，果见一梳了发髻却与披头散发相差无几的女子背对着我蹲坐在旧屋前，衣衫布料少有褶痕，像是新制不久的衣服，却又脏乱的很，钗环亦是散乱不堪，绣鞋甚至丢了一只，沾了污垢的脚洁净之处细腻白嫩。
“谁在那里？”我鼓足勇气问出声来，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打着颤。
女子听到我的喊声即刻止了哭，缓缓地转过头来木然地看向我。我被她漆黑空洞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顿觉毛骨悚然，想转身逃开，却又迈不开步子。我恐惧，却更疑惑，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看模样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她的皮肤显然保养得宜，定然不会是宫女。若说是冷宫中的妃嫔，可她的钗环显然是名贵首饰，照理应被看管她的宫女或內监据为己有才对。况且她的衣饰纵然脏乱却依旧可辨别出有七八成新，显然是有人悉心照料着的。
我咬了下唇，大着胆子试探着向她靠近，然而，她见我有所动作，立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向我扑来。我躲闪不及，被她狠狠地咬住了手臂。我痛呼出声，极力的想要挣脱她，一只手举起就要向她的后颈劈去，却被她猩红而复杂的眸光镇住了。
她有着一双极美的双目，被风干的泪痕与滚滚而落的新泪纵横交错。疯狂，狠绝，痛苦，还有惊恐，是这般晦涩难懂的眼神让我狠不下心肠来劈下这一掌。
然而眼前黑影一闪，有人替我劈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