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说。说话之间,那船一只跟一只的早靠了通州龙王庙码头。这安老爷此番出京,为了一个县令,险些撞破家园,今日之下,重归故里,再见乡关,况又保全了一个佳儿,转添了一个佳妇。便是张老夫妻,初意也不过指望带女儿投奔一个小本经纪的亲眷,不想无意中得这等一门亲家、一个快婿,连自己的下半世的安饱都不必愁了。至于何玉凤姑娘,一个世家千金小姐,弄得一身伶仃孤苦,有如断梗飘蓬,生死存亡,竟难预定,忽然的大事已了,一息尚存,且得重返故乡。虽是各人心境不同,却同是一般的欢喜。
当下安老爷便要派人跟公子到庙里先给舅太太请安去。
正吩咐间,舅太太得了信早来了。船上众人忙着搭跳板,打扶手,撤围幕。舅太太下了车,公子上前请安。舅太太一见公子,只叫了声:“哎哟!外外!”先就纷纷泪落,半日说不上话来。倒是公子说:“请舅母上船罢,我母亲盼舅母呢。”他便搀了舅母,后面仆妇围随着上了船。
安老爷在船头见了舅太太,一面问好。早见姑太太带了媳妇站在舱门口里面等着,舅太太便赶上去,双手拉住。他姑嫂两个平日本最合式,这一见,痛的几乎失声哭出来,只是彼此都一时无话。安太太便叫媳妇过来见过舅母。舅太太一把拉住说:“好个外外姐姐!我自从那天听见华忠说了,就盼你们,再盼不到,今日可见着了!”说着,拉了安太太进舱坐下。公子送上茶来。舅太太才合安老爷、安太太说道:“其实咱们离开不到一年,瞧瞧你们在外头倒碰出多少不顺心的事来!一个玉格要上淮安,就没把我急坏了,叫他去,又不放心;不叫他去,又怕他愁出个病来。谁想到底闹了这么个大乱儿!真要是不亏老天保佑,我可怎么见姑老爷、姑太太呢!”说着,又擦眼泪。
安老爷道:“万事都有天定,这如何是人力防得来的?”安太太道:“可是说的,都是上天的恩典。你看我们虽然受了多少颠险,可招了一个好媳妇儿来了呢!”
说话间,恰好张姑娘装了烟来,舅太太便道:“外外姐姐,你来,我再细瞧瞧你。”说着,拉了他的手,从头上到脚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向安老爷、安太太道:“可不是我说,我也不怕外外姐姐思量,这要说是个外路乡下的孩子,再没人信。你瞧,慢讲模样儿,就这说话儿气度儿,咱们城里头大家子的孩子只怕也少少儿的。也是他生来的,大概也是妹妹会调理。”
说到这里,忽然又问道:“不是说还有何家一位姑娘也同着进京来了吗?”安老爷道:“他在那船上跟着我们亲家太太呢。”
舅太太又道:“可是,这亲家太太我也该会会呀。”说着,把烟袋递给跟的人,站起来就要走。
原来安太太合他姑嫂两个有个小傲怄儿,便说道:“你怎么一年老似一年,还是这样忙叨叨疯婆儿似的?”舅太太道:“‘老要颠狂少要稳’,我不像你们小人儿家,那么不出绣房大闺女似的!姑太太,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儿,也就像我这么个样儿了。”安太太道:“不害臊!你通共比我大不上整两岁,就老了?老了么?不打……”安太太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
舅太太道:“‘不打’甚么?我替你说罢:‘老了么?不打卖馄饨的!’是不是呀?当着外姐姐,这句得让姑太太呀!”说的大家大笑,连安老爷也不禁笑了。一面便叫晋升家的过去告诉明白姑娘合亲家太太。这个当儿,安太太便在舅太太耳边说了两句话,舅太太似觉诧异,又点了点头,大家却也不曾留心听得说些甚么。
要讲何玉凤合安太太这边两船紧靠,只隔得两层船窗,听这边来了位舅太太,也不知是谁,只听他那说话的圆和爽利,觉得先有几分对自己的胃脘。见晋升家的过来告诉了,知他一进门定要灵前行礼,便跪在灵旁等候。不一时,安太太婆媳陪了那位舅太太过来,迎门先见过张亲家太太,又参罢了灵,便赶过来见姑娘。安太太说:“姑娘,请起来见罢。”戴勤家的扶起姑娘来,低头道了万福。原来这舅太太也是旗装,说道:“姑娘,我可不会拜拜呀,咱们拉拉手儿罢。”近前合姑娘拉手。姑娘一抬头,舅太太先“哎哟”了一声,说;“怎么这姑娘合我们外外姐姐长的像一个人哪?要不是你两个都在一块儿,我可就分不出你们谁是谁来了。”姑娘听了,心里说道:“这句话说的可不搁当儿。”因又转念一想,说:“我心里的为难,人家可怎么会晓得呢?不要怪他。”
大家归坐。舅太太坐在上首,便往后挪了一挪,拉着姑娘说:“‘亲不间友’,咱们这么坐着亲香。”姑娘再三谦让,安太太便告诉他道:“姑娘,不必让。这是我大嫂子,无儿无女,虽说有两房侄儿,又说不到一块儿。我们两个最好,他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我家里住着,也就算个主人了。有我这大哥,比你们老爷大。咱们八旗,论起来非亲即友,那么论,你就叫他大娘;论我这头儿呢,屈尊姑娘点儿,就也叫他声舅母。”
姑娘听了,一想:“现在舅太太面前,自然该论现在的。”
便说道:“我自然该随着我张家妹妹,也叫舅母才是呢。”及至说出口来,敢则自己这句更不搁当儿,一时后悔不来。便听安太太说道:“那么咱们娘儿们可更亲香了。”因又告诉舅太太,姑娘怎样的孝顺,怎样的聪明,怎样的心胸,怎样的本领。舅太太道:“你们三家子也不知怎样修来的,姑老爷、姑太太有这么样一个好儿子,我们这位何大妹子合张亲家一家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我是怎么了呢?没修积个儿子来罢了,难道连个女儿的命也没有?真个的,我前世烧了断头香了?”说着,便有些伤惨。
姑娘一看,心里说:“这个人倒是条热肠子。且住,我如今是进了京了,大事一完,就想急急的进庙,及至进了庙,安家伯母自然不能常去伴我,这位张亲家妈虽说在我跟前诸事不辞辛苦,十分可感,我却也一口叫他声‘妈’,但是到了京,人家自然要合他女儿亲近亲近,再他老人家一会儿价那派怯话儿、蠢劲儿,合那一双臭脚丫儿、臭叶子烟儿,却也令人难过。看这位舅母的心性脾气,都合我对得来,他也孤苦伶仃,我也孤苦伶仃,怎的得合他彼此相依,倒也是桩好事!”
姑娘正在那里一面想,一面端起茶来要喝,戴勤家的看见,道:“姑娘那茶凉了,等换换罢。”说着,走上来换茶。舅太太道:“姑太太派你跟姑娘呢,你可好好儿的伏侍这位姑娘。”戴勤家的笑道:“奴才不敢错哟。奴才本是姑娘宅里的人,姑娘就是奴才奶大了的。”舅太太道:“哦,原来呢,还是嬷嬷呢!这么说,连你都比我的命强了,你到底还合姑娘有这么个缘法儿呀!”
姑娘一听这话,又正钻到心眼里来了,暗道:“他既这样,我何不认他作个干娘,就叫他‘娘’,岂不借此把‘舅母’两字也躲开了?”不由的开口道:“舅母这话他那里当得起!舅母若果然不嫌我,我就算舅母的女孩儿!”把个舅太太乐得,倒把脸一整,说:“姑娘,你这话是真话,是顽儿话?”姑娘道:“这是甚么事,也有个合娘说顽儿话的?”说着,更无商量,站起来就在舅太太跟前拜了下去。舅太太连忙把他拉起来,揽在怀里,一时两道啼痕,一张笑脸,悲喜交集的说道:“姑太太,今日这桩事我可梦想不到!我也不图别的,你我那几个侄儿实在不知好歹,新近他二房里还要把那个小的儿叫我养活,妹妹知道,那个孩子更没出息儿。我说作甚么呀?甚么续香烟咧,又是清明添把土咧,我心里早没了这些事情了。我只要我活着有个知心贴己的人,知点疼儿着点热儿,我死后他掉两个真眼泪,痛痛的哭我一场,那就算我得了济了。”
说着,把自己胸坎儿上带的一个玉连环拴着一个怀镜儿解下来,给姑娘带上。还说:“这算不个甚么,等你脱了孝,我好好儿的亲自作两双鞋你穿。”姑娘又站起来谢了一谢。
安太太道:“你站着。我们费了不是容易的事,把姑娘请来,算叫你抢了去了。”舅太太道:“这可难说,各自娘儿们的缘法儿。”说着,右手拉着姑娘的左手,左手拍着他的右肩膀儿,眼望着安太太婆媳道:“今日可合你们落得起嘴了,我也有了儿女咧!”安太太道:“也好,你也可以给我分分劳。”
因合玉凤姑娘说道:“大姑娘,你要合他处长了,解闷儿着的呢。第一,描画剪裁,扎拉钉扣,是个活计儿他没有不会的;你要想个甚么吃,他还造的一都的好厨;再没了事儿,你听罢,甚么古记儿、笑话儿、灯虎儿,他一肚子呢!你有本事醒一夜,他可以合你说一夜。那是我们家有名儿的夜游子,话拉拉儿!”姑娘听了,益发觉得这人不但是个热人,并且是个趣人了。
书中再整安老爷隔船静坐,把这边的话听了个逼清,便踱过这船上来。大家连忙站起。舅太太道:“姑老爷来的正好。”才要把方才的话诉说一遍。安老爷道:“我在那边都听见了。你娘儿们姐妹们说的虽是顽话,我却有句正经话。大姐姐,你这个女儿可不能白认。他这一到京,在我家坟上总有几天耽搁,你们姑太太到家,自然得家里归着归着,媳妇又过门不久,也是个小人儿呢,虽说有我们亲家太太在那里,他累了一道儿,精神有个到不到的,怎么得舅太太在那里伴他几天就好了。”舅太太道:“这有甚么要紧?我那家左右没甚么可惦记的,平白的没事还在这里成年累月的闲住着,何况来招护姑娘呢!”安老爷道:“果然如此,好极了。”说着,就站起来,把腰一弯,头一低,说:“我这里先给姐姐磕头。”舅太太连忙站起来,用手摸了摸头把儿,说:“这怎么说?都是自己家里的事。再合姑老爷、姑太太说句笑话儿,我自己疼我的女儿,直不与你二位相干,也不用你二位领情!”当下满堂嬉笑,一片寒暄。玉凤姑娘益发觉得此计甚得,此身有托。
咳!古人的话再不错,说道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据我说书的看起来,那庸人自扰,倒也自扰的有限,独这一班兼人好胜的聪明朋友,他要自扰起来,更是可怜!即如这何玉凤姑娘,既打算打破樊笼身归净土,无论是谁,叫舅母就叫舅母,那怕拉着何仙姑叫舅母呢,你干你的,我了我的,这又何妨?好端端的又认的是甚么干娘!不因这番,按俗语说,便叫作“卖盆的自寻的”,掉句文,便叫作“痴鼠拖姜,春蚕自缚”!这正是:
暗中竟有牵丝者,举步投东却走西。
要知那何玉凤合葬双亲后怎的个行止,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