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正行走在旷野上，已经疲惫的感觉不到自己脚的存在，只是靠意念，机械的跟着身侧那个无论何时都笔直的背影，一步步的蹒跚前行。
身上那条更适合出现在宴会里的蓝色天鹅绒长裙，裙摆已经被荆棘撕扯的破碎不堪。
至于固定头发的宝石发箍，已经不知道落在了那一丛旺盛的野花里，长到腰部位置的头发披散着，被风吹得像悬崖上的枯藤。
雷声隆隆，震得人连骨髓都跟着痉挛。闪电将世界映照的忽明忽暗，像干枯的利爪一样，从层层断裂的深紫色的阴云里劈下。偶尔落在地上的雷火焚烧起零星的幽蓝色火焰，和遍野苍蓝色鸢尾花一起，把整个世界染成宛如深海般冰冷浓稠的色泽，如同最美丽的谎言。
这一切让我很不舒服，冰冷的感觉在喉咙里翻滚——当然，并不是因为觉得雷电很可怕，而是因为一些逐渐弥漫过来的，带着让人不快情绪的东西，
我想有人来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个梦境——如同真实存在般，让人无法分辨、无法逃离、甚至分不清是否已经醒来的梦境。
“别担心，天就要亮了。等太阳一出来你就安全了。我发誓，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像醇酒一样吸引人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看向他的方向，却只能看见那淡色的长发，看不清深陷在浓稠夜色里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见。
我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让自己已经麻木了的思维稍微运转了一下，才用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变得沙哑的声音说道：“我闻到血的气味了。”
“啊，是啊，清晰的吓人。你不能苛求他们在杀人之后一定要洗澡。”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这种充满讽刺的调侃，他的风度都很完美，“但是会结束的，很快就会结束的。”
看到我点了点头，他的声音立刻就轻快了许多，像是得到了褒奖一样奇异的愉悦了起来。
“再唱一支歌吧，我想听。”
刚想解释自己已经累得没有余裕唱歌，一声特别巨大的雷鸣突然炸响，我拼命忍住了尖叫，却忍不住掩住耳朵瑟瑟发抖。
恐惧沿着脊梁骨上攀爬，一种黏腻的恶心感蔓延到每个毛孔，让我的胃开始痉挛，全身僵硬到手脚都不听使唤。
我用力咬着嘴唇在心里低咒：谁都好，让这该死的一切快点结束吧！
在下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一件外套和雨水一起落在了我头顶上，冰凉的手掌捂住我的耳朵，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抬起眼，借着瞬间的亮光映看着他歉意而落寞的脸。绵绵降下的冰冷的雨里，他包容的笑着，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轻声安抚。
“别害怕，忍耐一下……没事儿的，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的。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他这样说着，声音顺着骨骼和血肉传进我的耳朵里。
虽然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但心脏仍旧会隐隐作痛。我努力控制着颤抖，伸手抓住他被雨水淋透了的衣襟，借着身高差造成的距离，怯懦的将头轻易地埋进了他浸满寒意的胸口。碰到他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他震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手臂环住我的腰身，紧紧地拥着我，挡住所有可能落到我身上的雨丝。
我反复的深呼吸了几次后，才让狂乱的心跳慢慢在平静下来。因为害怕那隐藏在雷声中的恶意，我就这么保持着在他庇护下的姿势问他：“想听什么？”
“上次你唱过的那个。”
他说话时，胸口的震动顺着指尖传递过来，我感受心中掠过的那一丝细微的战栗，松开一只攥着他衣服的手，从很幸运没有被刮破的裙子口袋里翻出那个破旧的八音盒。掀开的一瞬间，浑浊的音色奏起，混乱并且悲伤。
我就这么和着无名的曲子，伏在毫不温暖但是永远会庇护自己的胸膛上，哼起从曾经结伴而行的吟游诗人那儿听来的，一首不知道出处和名字的古老歌谣。
——当我们忘记，天空飘着，什么色的大雨。
——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忘记？
——听我说，你一定会坚强的走下去。
——四野都会留下你的，足迹。
物体高速划过空气的呼呼声夹杂在雨声里，通过包裹着我的大衣衣料传递到耳朵里，让我脊背上的皮肤下意识的紧张痉挛。
他们追来了！那些我噩梦的根源追过来了！
还是……逃不了么?
水汽模糊了视线，我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眼眶涨热得发痛，攥紧了双手直至手心被指甲刺破，渗出血丝。
“什么都不要管，闭上眼睛，继续唱下去。”他伸出手覆盖在我的眼睛上，那种冰冷刺骨的触感，让我的胳膊上冒出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在我说可以之前，不要睁开眼睛好么？”
我点点头，顺从的闭紧眼睛，感觉到因为他的离开而瞬间扑面而来的潮湿空气，不去想前一秒还抱着我的人去做了什么。张开嘴开始唱歌。
——侧耳倾听……黑暗窃窃私语。
——回想起来……保护我的是你。
——面向满月……祈祷着救赎……和……奇迹……
把他披在我身上的外衣裹紧，把雨和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外，用力的抱着自己，却仍然觉得寒风刺骨。真奇怪啊，明明他的体温和这空气一样的冰冷，甚至更甚。为什么他走开后，会比之前还要寒冷呢？
——去相信吧，我们终会，再次在一起。
——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哭泣？
——唱着，这首，摇篮曲。
——噩梦，都会，散……散……
凄厉的嚎叫；威吓的嘶吼；肉体和其它东西碰撞的钝响；意义不明艰涩难懂的高呼……这些，同血腥味一起，充斥了我的全部感知。
雷鸣、大雨，好像永无休止一般。音符混杂在其中，不间断的反复回响。
——侧耳倾听……错身而过的你。
——回想起来……你不在这里。
——面向满月……祈祷着救赎……和……奇迹……
我听得到利爪撕碎他的肌肤；听得到他的血液洒在草木上的轻响；听得到他骨骼和肌肉发出的沉默的悲鸣……我屏住呼吸，像祈祷般，按耐住焦躁，让自己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让它能掩盖住一切让人觉得悲伤的声音。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是信赖或者忠诚之类温柔的字眼。
但是，他说了‘什么都不要管’，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终结。
——侧耳倾听……
——回想起来……
——面向满月，晨曦会来临。
——来临……
一遍又一遍，像是不会结束一样，我反复唱着这首歌，直到周围声音越来越小，浓厚的死亡气味将我包围。
我听到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摔倒在地，扑通一声，像是心脏也跟着狠狠地摔在地上。
“结束了么？”我问。
没有回答，一阵阵窒息般的抽气声回荡在空气里，像是破了的风箱。
我张开眼睛，微微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产生麻痹感的身体，这才发现，雨早已经停了，阴霾天空变得灰白，黎明已经来临。
我突然觉得惶恐，就像是这份灰白随时会将我淹没，让一切都沉入永夜。撑起早就僵硬掉了的脚，跨过倒在我周围的一具具丑陋的尸骸，几乎是跑着的走到他身边跪坐下，伸出手紧紧地攥着他那一截变得空荡荡的残破衣袖，茫然的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他遗失的那部分身体。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耗尽全身力气一般地抬起仅存的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勾起的嘴角不断地涌出夹杂着破碎内脏的血沫。那只不断滴落着血液的手凑到我的唇边：“最后的礼物……收下它……”
我收回视线，顺从的张开嘴，艳红的色泽和腥甜的味道滑下我的食道。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对方。我突然头一次感觉到，他，原来这么虚弱……
就像现在，我明明只要把手放在他脖子上，轻轻一用力，就可以获得自由。
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什么时候我开始注意到了这个人会受伤，会流血，会独自一个人，会……笑的很疲惫？
“为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但是能够说出的，占据全部思维的，只有这个几乎是无意义的词。
“天亮了……你安全了……”
他不停的摩挲着我的眉眼，脸颊，颈子。
“天亮了……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笑得很满足，像是得到礼物的孩子。
“天亮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转过头，看向徐徐冒出地平线的太阳，眼睛眨都不眨的直视着那个火球，那似要催人泪下的苍红：“真美……我第一次看到……非常的……温暖……”
无尽地平线的前方，由云缝间透出的艳阳一缕缕洒下光斑，落在了他的身上。我用力地仰着头，却感觉到眼中干涩的没有任何液体。
从不知道，黎明来临的这一刻会让人这么绝望。
我拒绝看着他的皮肤开始沸腾燃烧，拒绝看着他的脸庞变的丑陋而扭曲，拒绝看着他血一样鲜红的却永远溢满了温柔的眼睛在光线里化为飞灰……我只是收紧怀抱，昂着头，看着云渐渐散开的蓝的可怕的天空，连一滴泪也流不出。
我始终不明白，他是以怎样的心情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我，我能够活下去，我将要活下去，我将要独自一人活下去。
该高兴吗？
高兴自己不再像个装饰品，不再只能仰仗他的庇护，不再看着他浴血的背影……
还是，该大笑？
笑自己一如既往的傻，一如既往无能为力，一如既往残忍的看着他变得虚弱……
渴望……自由。
所以，我再一次伤害他，却再一次失败了，败得如此彻底。这让我想起了，哭泣这种行为。
或许，继续哭下去比较好，那样，至少还能知道，自己仍旧活着，哪怕，站在生与死的临界点边缘……
我不知道自己执着于他的理由。
我只知道，我坐在怒放的鸢尾花丛里，坐在无数被阳光烧得焦黑的尸体中间，抱着他留在地上的衣服，一遍又一的重复着：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恨你……”
*
“嘿，小家伙，你还好吧？醒醒？”
我在一片晃动中尽全力睁开眼睛，一张秀丽面孔的逐渐清晰，隔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谁。
“……弗莱娅。”我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喉咙痛得像是快喷出火一样，“发生了什么事？”
“雨，你没发现自己又发烧了么？还一直在说胡话，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总会这样……下次还是托镇长去请个更高明的医生吧。”
弗莱娅无奈的叹气，用手量着我额头的温度，有些凉的舒适感触感让我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没事了，我没事……一切都会好的……”我想安抚有点过于紧张的姐姐一下，却对说出口的话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有谁说过类似的话，说过很多次……
但是，想不起来那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那人的脸。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弗莱娅递过来一杯水，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只是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弗莱娅宠溺的摸摸我的头：“你只是睡得太多忘记了做过的梦吧？”
“嗯……也许是的，也许不止一个梦。我只能想起一部分……”
“想和我说说么？”
“我梦见自己迷失在大雨里，你在恐惧着我，我无论对你喊什么你都听不见……”我紧紧攥着她的手，觉得像是抓住了命运的蛛丝，“弗莱娅，答应我，永远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永远。”
弗莱娅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用毯子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像母亲一样温柔的亲吻落在了我的额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雨，你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我害怕寂寞的小，天使。所以，你需要再睡一会儿，真希望我能编织一个美梦给你……不过你最好尽快好起来，免得我被那群酒鬼们累死不是么？”
“我知道……”我觉得倦意像海浪一样袭来，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只能闭着眼睛咕唧了一句，“明天早上我就会好了……”
“做个好梦。”
弗莱娅蹑手蹑脚的关上了门，我的意识在安静降临的一瞬间沉入了彻底的黑暗。
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空旷的大厅入口，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背对着我，那金棕色的长发融在一片混沌的灰暗里，像是干涸了的血迹。
“弗……”我刚惊讶的仅仅吐出一个字，喉咙就像是被谁捏紧了一样，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我就此死去……
——忘掉一切吧……
——不要让我的离开留下任何被你怀念的理由，无论怎样空虚寂寞，也不要让我留在你的记忆里……
听着那空洞的、熟悉的温柔嗓音，我突然失去了全部力气，软软的跌坐在地上，莫大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焦急的抓挠着自己颈子上的肌肤，火辣辣的痛感却无法让我发出一个任何音节。
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说点什么的话，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怀念，是危险的。
——非常非常的危险。
求你！弗莱娅，不要说下去，不要给我任何警告，看着我！我就在这里！
——你总是充满了不安，四处奔走，试图寻找温暖……
——但是那尽头只有地狱，这份诉求只会让地狱降临。
——我和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我们……
——终将为缅怀而步向地狱……
脚下的地面碎裂成沙，带着我一同向黑暗里坠落，却迟迟感觉不到落地的痛楚。在光与影的错位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泪水不断的滑落。
——对不起……雨初，对不起。
——请憎恨我，如同我憎恨你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被从虚空中升起的火焰吞并了，我坠落其中，被无数虚无的手臂拉入混沌。
我知道，这一切如同梦境般、如同回忆般、如同预兆般的东西，将在我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忘记。
我的名字是雨初·凯奇，菲尔斯镇一家小酒馆的主人之一，最擅长做的事情是……
永无止境的做着不断被遗忘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