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村前,木道人躺在轻轻摇晃的竹椅上闭目养神。此刻天地俱静,有黑云遮月蔽星,世界于数息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山脚下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大雾,平空出现便迅速向山上蔓延,转眼间已至山腰。当黑雾飘荡至破塔前忽然如有生命般的停了下来,然后试探着向前,最终在即将触碰到塔身时如被蜜蜂蛰到一样向两旁分开,直到冲远后又恢复了嚣张向着锁龙村袭来。受黑雾滋扰那破塔外墙上慢慢掉下一小块墙皮,露出隐在石灰底下的青色塔身,不知是何材质。上面密密麻麻的绘满符文,有乌光流动,黑雾分开更远。
木道人仿佛无所察觉,只是在黑雾到达身前数丈之时微微抬眼向雾起处一瞥。雾气前冲之势顿止,翻涌的黑雾前涌着直冲向天,仿佛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不论怎么冲撞就是无法越雷池一步。不知过了多久,雾气平息,不再如沸水蒸腾翻滚,环绕着锁龙村慢慢的飘着。雾气中渐有声息,似有人在低语呢喃,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雾中传来,隔着漫天的黑雾隐约能看见里一些巨大的狰狞轮廓。
“敢问道长仙府何处?为何要在这荒山野岭阻住奴家的去路?”黑雾向后退开,一位容颜妩媚的宫装女子。一袭红衣,长裙曳地款款行来。对着躺椅上的木道人微微一福,眼波流转间魅惑无比,眸子中仿佛要滴出水来,知道这道人定不简单,故而先问这道人来自哪门哪派。
“青邱狐族留在世间的已经不多了,你这小狐狸莫要自误,让青丘也落得亡族灭种的下场,还是快快退去吧。”木道人向后一靠懒洋洋的说道。
听到木道人的话,知道这道人只瞄了一眼就看出自己跟脚,自己一身媚术在这老道面前毫不奏效,这女子不禁心下一惊。只是这次冒险带领青丘国妖族汇聚衡山,有大事要完成,关系到狐族兴衰,就算这老道修为高深,也要拼上一拼。而且想来就算自己不敌,也可拖住这老道,其他妖族自可进村,到时抢在其他强者前进入,大事可期。
想到这那女子又向前踏了一步,将一身媚术提到十成,对着木道人盈盈一笑。眉梢眼角间媚意横生,若非黑云遮月想来月亮也会在这一笑中黯然失色,躲进云中。“小女子青丘苏月容,道长既知奴家出身,当知道我青丘一脉的苦衷。这山中有我狐族之祖,我等后人此次前来是为迎祖先回青丘,还望道长体恤成全。”这苏月容声音软软糯糯仿佛能滴出蜜来,甜的吓人,只是这声音中媚意十足,却九尾一脉的魔音秘术,若不小心定会被她迷了心智,从此沦为青丘之奴。
“你们青丘氏与涂山氏不是早就分家了吗?当年打生打死今天又来认亲,别以为长着九条尾巴就谁都当你们是一家。人家涂山狐祖关你青丘屁事,赶紧滚回你的轩辕坟去。碍眼之极。”木道人说完还不忘翻个白眼。
苏月容心中怒意大作,自千年前接任族长,何时再受过这等羞辱。青丘一脉虽不似上古时风光无限,但也是如今万族中的强者,哪能忍得了这等闲气。苏月容正要发作,天空中传来嘎嘎的两声怪异啼叫,苏月容脸色一变,将发的术法于指尖绕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此时的聂钧还不知道山下自己的邋遢师父正在大骂妖王,还在继续向前行走着,离摔下深不知几许的山崖也只二尺不到。
衡山云海为世间奇景之一。要形成云海之境山峰须得高绝,而衡山较其他千仞高山就差在这高度上。按理说不该有云浮于低空,但这衡山不知为何,于山顶之上终年有云雾缭绕。若在其他山处观云海,因其高所以寒冷异常,而在衡山却是身后绿树掩映,眼前云海茫茫。晨起可见旭日出云岫,暮时可观霞光染烟霞。尤其到了每月十五的晚上,云海之上生明月,站在聂钧所在的石梁上会让人觉得仿佛自己置身广寒月宫中。只是衡山这白云为何终年不散,又是如何生成,却没人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
此时云海之中正有一朦胧的身影在一束月光中独舞,身姿曼妙不似凡尘中人。那女子着白衣,青丝如瀑,广袖流云。此时右臂一扬似要摘下天上明月,玉掌轻摇又像是向远去的某个影子挥手作别。轻抬左腕慢低眉,似要拭去腮边泪。
忽又似伏身,忽而又似仰望,扬眉转袖若散花天女,婉转摇曳,似婵娟奔月。说不清的柔弱,诉不尽的离肠,舞姿绝美也掩不住这身影的哀伤。忽而那女子倾倒去云端,似承受不住别离而跌倒于尘世,青丝散落于地,双肩轻抖,像在无声啜泣。时间似在这一刻停止,只有一个心伤爱人远去的女子独留月下门前,沉浸在无尽悲伤中。
云海起歌声,无一字一句,只有浅唱低吟,凄美哼唱由女子口中传来,婉转入耳。那女子忽如柳絮飘扬而起,抬足踢过头顶,双臂拂柳般向后摆去,曼妙腰肢后折,衣带低垂,长发散于身后,似欲踏天而去。俄而又收回玉足,就在这方寸之间双足急踩,旋转飞扬。纤足,腰肢,玉臂,手指无一处不妩媚,无一处不动人。
旋转间那身姿就像月下荷塘中盛开的莲花,歌起月徘徊,舞之影零乱。渐渐的女子停止了旋转,裙带衣袖慢慢垂落身边,女子歌声停止,这云海之间却还似有余音回荡不散。女子白衣绝世,立于云海间,透过无尽黑云的缝隙痴痴仰首望明月。
聂钧初时感觉心里酸酸的,想安慰这深沉的思念着的女子,但又怕打扰她的轻歌曼舞,于是就默默的站在宽仅三尺的石梁上做着天地之间唯一的看客,欣赏着世间难见的歌舞。
忽然天地静默,此时天地间尽是黑暗,只有一束光照着一个美丽的女子。一个小屁孩望着云上的人,云上的人望着天上的月。
两人伫立良久,云海上忽起波澜,有风吹过,轻柔的吹起那女子青丝,黑发飘舞越过那女子肩头,一缕发丝浮动遮住女子部分脸庞,却更让那女子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女子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着石梁上的小小道童,感受到了那孩子此时既悲伤又喜悦的心情。
“姐姐你在思念爹娘吗?聂钧也会想娘亲,虽然聂钧从来没见过他们,但是聂钧就是想念他们。其实青木老头对我也很好,我也把他当亲人,但是我还是想念娘亲。姐姐不要哭,以后聂钧就是姐姐的亲人好不?聂钧对姐姐好,姐姐就不想念爹娘了。”聂钧哽咽着对那女子说着充满孩子气的话。到底是个七岁的孩童,他能想到的伤心之事情也就只有如此。
女子一愣,然后心中无比的温暖。那女子曾经叱咤于天地间,不知杀过多少生,灭了多少族,若是心肠棉软的寻常女子怕早就魂飞破散天地间。大抵天下间最暖人心的就是这最朴实无华的温暖言语,再心坚如铁的人也会在某一刻写下心防,内心片刻柔软,何况此话出自一个洁净如水的稚子之口,就更让人心温暖。
莲步轻移,那女子踩着丝丝缕缕的云丝一步步向石梁走来,月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仿佛能照在她的身上就是无上荣耀。只是那女子终是没有踏上石梁。微微附身擦去聂钧眼睛里的泪水,心中想着原来这世界也是有人关心我的啊。发丝落下聂钧终于看清了这女子的脸,聂钧想姐姐大概是天上的仙女吧。
那女子对聂钧柔声说道;“姐姐不是在思念爹娘,姐姐的爹娘也早早的就走了。姐姐和你一样都是孤儿啦。”
女子回头望向云海深处,似在追思过往,呢喃到“姐姐小时候有个哥哥喜欢看姐姐跳舞,如今不知他身在何方,我却总想再为他跳一支舞。哪怕他人不在此,哪怕他可能不再喜欢看姐姐跳舞了,讨厌姐姐了,姐姐还是想给他跳只舞。”其声如天籁,软软的流入聂钧耳中,只是这语中之意却透漏着无尽的低落。
聂钧虽小,但却也能看到这女子眼中那化不开的浓郁哀伤,心中大是同情。便劝解道:“大哥哥肯定不会讨厌姐姐的,姐姐既然那么想念大哥哥就去找他啊,给他跳舞,姐姐跳舞这么好,大哥哥会喜欢的。”
那女子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头,心中却想着姐姐一舞艳冠绝天上地下,如今却再动不了那人的心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人从不曾来此看过自己,怕是恨不得此生再不相见。又怎么会再来看自己跳舞。这么多年冲阵散出的法力全部用来维持这云海,更是在最近百年间才能在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勉强显幻像于此,就为了若他若路过此地从云端附身看看也好。
“姐姐说的那位大哥哥是我们锁龙村的人吗?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他要还生你气我叫我师父揍他。我师父是山腰上那塔的护塔道士,虽然本事不咋地,但是跟村里的叔伯们关系好。而且我师父很能打的,有次跟他上山采药碰到的一只大黑熊都被他轻松赶跑了。”聂钧满眼期待的对女子说道,然后等待着那女子愿意跟他回村的答复。
聂钧只顾着不停的跟女子说着话,却没注意到当他提到锁龙村,破塔,守塔人的时候那女子身体忽然一顿,神情有些恍惚,然后迅疾回复清明,眼中有精光一闪。只是这女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几番思索那女子对聂钧说道:“哥哥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人,他去远方了,不过你可以帮姐姐另外一个忙,你愿意吗?“
聂钧立刻挺起小小的胸膛,拍着胸脯满口答应。这么一来那女子却有些犹豫。不过毕竟自由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心中的点点愧疚被驱逐了出去。于是对聂钧轻轻叮嘱了几句话。聂钧像小鸡啄米一样不停的点着头。
记住女子的话后聂钧也不告别,转身就向回跑,也不怕这窄小的石梁一不小心就会有跌入山谷之祸。转瞬间聂钧就跑上了石阶,没跑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见那女子仍然在注视着自己便对那女子挥了挥手,转身向山下跑去。眼见聂钧跑远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山风吹过,那女子就像从不存在过一样华为云气,散在云海中,而云海之上的月光也收了回去,天地重归黑暗。
等聂钧到了半山腰快到锁龙村的时候他才看到锁龙村周围一片大雾弥漫,而破塔和师父周围十丈内都是一丝雾气也无。此时师父躺在躺椅上,左侧站着个红衣女子,正一脸警惕的看着师父另一侧的一个满脸笑容的书生。
心中做了下比较,觉得还是云海之中的姐姐更漂亮一些,不由得心中有些得意。本来该去打个招呼,但一来姐姐拜托的事情想先做完,二来是因为看到了师父老头不经意的摇了摇头,虽然相隔甚远但凭着这几年跟着师父练功,耳目五识都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虽是黑夜也看的清清楚楚。
聂钧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要老道士给做饭吃,也没回塔旁师徒俩住的茅屋,直接冲上塔前的台阶,推门而入。塔门在聂钧跑进去后自行关闭,将聂钧身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