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烟雨楼二十来年,常被人称赞精明的汪泰一时犯了难。按道理讲,给客人上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更何况,他让那面冷手黑的老妖婆吃了瘪,也算是帮着烟雨楼出了口恶气,更是不应该怠慢。
可是,旁边这老妖婆虽然身形有些狼狈,但看样子并没受太大的伤,刚才被她杀的食客,尸体就躺在楼下长街,惨状犹在脑海,雷把子尚且生死不知,汪泰实在没勇气上前奉酒,生怕被老妖婆记恨报复。
左右为难之际,所幸,楼下大辇中传出清脆如黄莺的声音解决了汪泰的困境:“冷婆婆,这位公子只是想喝酒而已,随他便好,何必大动干戈呢?”
随着声音,大辇中走出个少女,腰不盈握,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面容,双手边各有一名********搀扶。
少女轻移莲步登上烟雨楼,看到破碎的窗子,走到老妪身旁蹙眉说道:“冷婆婆,你先退下吧。”
老妪在旁人面前心狠手辣,但在少女面前,温顺的如鹌鹑,恭身应声是,恶狠狠的瞪杜古泽一眼便匆匆下楼而去。
杜古泽似乎没察觉到老妪的目光,对少女也视而不见,姿势都没变,声音还是刚才那般慵懒,喊道:“掌柜的,酒呢?”
汪泰精明,辨得出情况,赶紧捧壶最好的芽青酒奉到杜古泽桌前,又让人送来几盘下酒的好菜。
少女自地上捡起那几枚玉髓,走到杜古泽桌前,福了一礼,放到他面前道:“刚才冷婆婆多有冒犯,小女子代她赔罪,今天公子的酒菜,就由小女子请了。”
杜古泽握着酒壶,直接往嘴里倒了满口喝了,又往嘴里扔两颗花生,嘎嘣嘎嘣嚼的脆响,说道:“小爷这顿酒菜可真是吃着了,要不是手上还有点功夫,刚才就把命留在这儿了,一条命换桌酒,嘿嘿,不坏,挺值啊。”
少女被杜古泽不重不轻的刺了一句,身后两美妇都有愠色,不过她本人倒不在意,浅浅一笑道:“公子若是觉得不值,大可多饮些酒,多吃些菜,最好能吃的小女子倾家荡产,那样心里应该会好受些。”
杜古泽将壶中美酒一饮而尽,摇摇头,似笑非笑道:“小爷就是有大地一样的肚皮,恐怕也没办法吃的女儿国三公主倾家荡产,你说是也不是。”
少女轻咦一声,坐在花篮少女抬来的软椅上,饶有兴趣的瞅着他,问道:“你认识我?”
杜古泽没言语,举起空酒壶摇了摇,汪泰火速又送了壶,杜古泽轻啜一口,眼神瞟了瞟楼下大辇。
女儿国,名字里虽然带个国字,但是称为女儿城更为恰当些,顾名思义,那里满城都是女人,一个男人也无,有,也都是为女儿国国主所败、自愿奉身终生守护城墙的男奴。
天地间有数的大势力中,除了东土那群整日念着“子曰”的酸书生和北疆那满族木讷剑士之外,就属女儿国最为神秘。据说世间无人见过女儿国主面容,对女儿国情况也是了解甚少,只知道女儿国主座下有三名公主,都是修为了得,不辱女儿国威名。
长公主江星琪曾入云梦泽,得独角兽青睐,随之入世,终日守护在旁;二公主袁幽碧喜鸟雀,结庐而居,长伴群鸟;三公主叶萱萦生来孱弱,女儿国主为之入北疆十万大山,收八骏以为脚力、猎巴熊割皮以为帐,造大辇一乘。
天地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说多不多,但说少也不少,而杜古泽,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萱萦三公主顺着杜古泽目光瞅见自己的车辇,心中了然,笑意盈盈说道:“公子真是好见识,不知公子可否告知姓名呢?”
杜古泽咕咚喝了口酒,打了个酒嗝,他酒量一般,喝了这么些,酒劲上来,渐渐地有些微醉,眯着眼笑道:“贱名一个,没什么可不可的,我叫杜古泽,估计天底下没几个人认识。”
公主殿下思索少顷,将天地四方有名姓的青年俊彦在脑中过了个遍,可却从未听说过杜古泽之名,可瞧他刚才显露的本事,风淡云轻就破了冷婆婆的成名绝技,修为在年轻一代中排得上号,理应不是无名之辈。
叶萱萦心中有些不信,蹙眉问道:“公子该不会乱讲个名字诓我吧?”
“信不信随你,小爷懒得多说。”
杜古泽酒足饭饱,胡乱在刺绣的绸布窗帘上擦把手,挥手收起桌面上的玉髓,拎着还剩大半的酒壶,扬声丢下句“酒不错,饭菜也好,有人请客更好”,摇摇晃晃站起身就往楼梯走。
待杜古泽消失在楼梯口,叶萱萦身后左手侧美妇问道:“殿下,就这么放他走了?”
叶萱萦身子一仰,软塌塌倚在软椅靠背上,有气无力说道:“他也没什么过错,何必太过为难呢。这次冷婆婆的确是过分了,咱们本来只是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她却无故杀人。
金姑姑,你去告诫冷婆婆让她收些脾气,若有下次,此次无尽海之行,她就到此为止,可以直接回女儿国了。”
金姑姑点头应声是,便也下去了。
叶萱萦忽然脸色惨白,咳嗽了两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将脸上面纱染的殷红。另一美妇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虽然关切,但并不惊慌,赶紧从怀里掏出个白玉瓶,倒出枚乌黑弹丸喂萱萦吃下,眉宇里积满了担忧,心疼说道:“殿下,最近您的身体好像更差了。”
吃了丹药,萱萦脸色好了些,嘴里也不再咳血,徐徐摘下殷红的面纱,露出张绝世容颜,柔柔一笑令人生怜,软声软语道:“放心吧银姑姑,墨爷爷给我算过,我有命里有贵人,性命无忧的。”
银姑姑幽幽叹口气没言语,公主殿下笑了笑,这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洒脱和释然。
杜古泽缓缓走在楼梯里,听得三人几言对话,得知她们此行前往无尽海时,杜古泽的双眸陡然亮了。
摇摇摆摆下得楼来,烟雨楼附近几家商铺已经关门,想是怕了女儿国三公主的排场,担心和烟雨楼一样被轰了客。
出了门被午后的阳光一晒,杜古泽醉意褪去些许,瞅见斜躺在地上的雷把子,不禁摇头:“刚才你那把酒言欢的兄弟,似乎是第一个跑的,居然没带走你。”
杜古泽上前查看一番,只见雷把子面色黯淡如锡纸,眉宇间萦绕着淡淡死气,手腕骨折倒是无妨,只是心脉被老妪一掌重创,性命堪忧。
倒是个有血性的硬汉子,只可惜惹上了女儿国,也罢,救上你一救吧。
杜古泽喃喃嘟哝着,取出枚赤红丹药,丢进那从烟雨楼拎下的半壶芽青里溶了,将药酒喂雷把子服下。
那丹药是杜古泽当年在武当山偷来的,药力非同寻常,雷把子服下后,效果立竿见影,咳出几团淤血,呼吸渐渐匀厚。
这一幕被今天的罪魁祸首瞧得真真切切,老妪自拜入女儿国,几十年来,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吃如此大亏,居然栽在毛头小子手里,如今这毛头小子还要救治她要杀的人,老妪胸中无名之火熊熊燃起。
本来,老妪真不敢再向杜古泽出手,可是听到他念叨女儿国,猜他已知道了自己是女儿国的人,老妪的胆气顿时壮了。
哼!难不成,在南陆有人敢杀女儿国的人?
既已立于不败之地,老妪顿时没了顾忌。
悄然运转真元,双指并拢,汇集真力于指尖,依然是那手“偃月指”。只见皓月当空,月影森森,银辉更胜之前,就连中空金乌的光芒几乎都被盖过。
“小贼,死来!”
老妪一声暴喝,浑身真元倾泻而出。
叶萱萦派下的金姑姑恰好看到,有心想要阻止,可是力有不逮,只来得及高喊声不可,不过只是徒劳罢了,冷婆婆闻似未闻,偃月指去势不缓反疾,誓要杜古泽命丧当场。
雷把子被杜古泽救活,悠悠转醒,杜古泽背对着老妪,看不见她偷袭,雷把子却瞧得真切,当下不由虚弱喊道:“恩公,小心。”
虽然有雷把子提醒,但为时已晚,老妪指影已经临身,杜古泽根本未及反应,就被森森叠叠的漫天指影覆围其中。
老妪阴冷的面目闪出一抹瘆人的笑容,中了我的偃月指,就算三位公主也讨不到好,小畜生,你就去死吧!
金姑姑见此一幕,心里不由暗叹,冷婆婆的本事她是知道,毫无防备硬挨一击,即使三位公主也难以无恙,这个杜古泽多半是活不了。
与涉世未深的叶萱萦不同,金姑姑对这个弱肉强食的天地早就看得透彻,悲悯之心也早被消磨殆尽,杜古泽的死活,她豪不关心,只是叹息这次无尽海,冷婆婆是去不了了。
她正待开口数落冷婆婆几句,忽听重重月影中传来一道森冷声音:“真当小爷不忍杀人么?”
随着声音,一道剑芒自重重月影中破围而出,漫天月影像是被利石击破的坚冰一般,以破口为中心延伸出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纹,迅速消弭于无形。
一个照面破了偃月指,剑芒势头不减,宛如闪电,急速划向老妪脖颈。
剑芒未到,杀气先至,有若实质的杀气吹得老妪遍体生寒。
老妪笑容僵了,她彻底明白了,眼前的年轻人确确实实不是她能招惹的。
他不惧偃月指,不怕女儿国,甚至丝毫不顾及女儿国公主就在旁边的烟雨楼中。
老妪眼前一片血芒芒的世界,滔滔血海中,一道光破浪而来,正是那道剑芒。
她奋力想要闪躲那剑芒,可浑身气机已被磅礴杀气锁定,动弹不得,瞅着迅疾接近的剑芒,老妪心骇难言,吓得面如死灰,哪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与得意。
剑芒瞬间闪到老妪眼前,这时,一条彩带蓦然在老妪面前,拦住剑芒前进不得。
烟雨楼上传出叶萱萦的糯柔声音:“杜公子,今日到此为止饶冷婆婆性命如何,就算是萱萦欠公子个人情。冷婆婆,还不快向杜公子道歉!”
老妪早被骇破了胆,本已是认命等死,如今有叶萱萦出言相保,闻言如听仙乐,只以为性命得活,自然是喜不自禁,丝毫不敢耽搁,噗通跪在地上,叩首不止:“杜公子,老身老眼昏花不识泰山,还望杜公子海涵呐。”
杜古泽握着酒壶挺立在雷把子之旁,古朴剑匣漂浮在胸前,望着老妪磕头如捣蒜,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竖起了两根手指,摇了摇,淡淡道:“这个人情公主怕是欠不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不可饶。”
言毕,杜古泽手掌轻轻抚过剑匣,雕刻着花鸟虫鱼的剑匣古色愈浓,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剑气,一柄红色小剑从中飞出,迎风而涨,瞬间达三尺余。
“赤焱!”
剑名赤焱。
赤焱剑在烈日下,好似是抹了层鲜血,甚是妖艳。
杜古泽掐指虚弹,赤琰剑如离弦之箭怒射而去,所过之处,空间也为之震荡。
叶萱萦那条彩带,不费吹灰之力,便被赤琰剑热刀切牛油般割为两段。
被彩带护在后面的老妪,只徒劳喊声“公主救我!”,便毫无抵抗之力被喷涌的剑气切割成了齑粉,被风一吹,都散了。
杀人只在眨眼间,杜古泽却像没事人似的,不以为意的招招手,赤琰在半空里打了转,迅速变为长不过手指的小剑模样,“嗖”的一声飞回剑匣。
杜古泽微微一笑又将剑匣背在后背,举起酒壶,朝着叶萱萦的遥敬一下,往嘴里倒了满口。
他却忘了,壶中已不是醇香的芽青酒,而是溶了丹药的药酒,味道并不那么美好,满口酒下肚,唇齿苦涩,被呛得直翻白眼,脸也皱成了苦瓜样。
娘的,喝场酒都难畅快,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