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非常的林中只有他的呼吸声和虫鸣声。
他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了声:“是你吗?”
黑暗中有人叹息,那人缓缓走了出来,青碧衣衫,轻纱覆面,一支玉箫拿在手上,定定望着他。
韩流之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有些不敢置信道:“真的是你?”
远处有人声在接近,蝉冰皱了皱眉,偏头看一眼地上尸体。
“你应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蝉冰淡淡道。
韩流之摇头:“那我与那些死去的人如何交代?”
蝉冰垂眸不语。
少见她词穷的时候,韩流之此刻也顾不上笑话她。他是追着她到的这里,这具尸体分明刚死,她的嫌疑他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你可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一件事?”蝉冰道。
怎么会不记得?她让他答应,若是日后刀剑相向,放她一命。这会儿那约定倒是派上了用场,只不过,那时她便已经有了计较么?
就这么放了她……
韩流之思量再三,人声越来越近,怕是没一会儿便要找到这里来。若再不做决定,她可就真的走不了了。他真的希望她被徐放带走,押在衙门处听审么?
终归是不忍心。
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抽出剑来,剑光凛冽,横在两人身前:“打赢我便让你走。”
这是他的退路。
蝉冰面纱下的唇角微微弯了弯,有恃无恐一般静静朝前两步,眼看就要撞到韩流之的剑上,流光被收回去两寸,躲了开去。轻轻一笑,在流光被韩流之收回去的一刹那,飞快朝前迈了一步,侧过流光,一掌便将韩流之击退,然后退开,偏头看着他。
在他收剑的一刹那,仅仅一掌,韩流之惊讶望着她,蓦地苦笑:“当真是不留情面。”
人声已近。
韩流之道:“你快走吧,下次我不会再放走你。”
蝉冰注视他许久,没有打算动身的模样让韩流之急了起来:“你走啊!等会儿人都来了!”
“韩流之。”蝉冰不理会他的焦急,冷冷清清道,“你对我的事情如此上心,不太合适。”
韩流之一怔,气结。
这都什么时候,她突然对他说这种话。
不过看她总算准备转身离开了,好歹松了一口气,结果她离开前又道:“明日辰时,来瘦西湖旁,我给你解释。”
徐放带着人来了,先瞧见韩流之在出神,旁边躺着一具尸体,立刻怒道:“怎么回事?!”
韩流之只好与他解释:“方才追着人影到了林子里,便不见了人影,然后转悠到了这里,发现了尸体。”
“人影?你没追上?”
“恩,轻功胜过我。或许汇阳有办法。”
“少庄主,也没多大本事。”徐放冷嗤一声,转头叫人抬尸体去了。
韩流之没心情理会,告了辞,便回了庄。
第二日。
白雾中立着一道人影,似在思忖着什么,对着西湖,久久不动。直到阳光洒下,浓雾飘散,他也依旧伫立在那里,不言也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过。
仿佛过了很久,一阵箫声传来,他微微一顿,转而,紧锁的眉才终于舒展,嘴角露出一丝笑,抬眸望向远方浓雾之中。
他知道,她来了。
白雾散尽,箫声未停。
湖面出现了一艘画舫,虽不华丽,却也精致,那阵悠扬的箫声便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随着画舫的靠近,那阵箫声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还可以听到和着箫声,隐隐有几声鸟啼,清脆,动听。
韩流之足尖一点,便飞向画舫,毫不迟疑。
曲未终。
一袭白衣翩然而落,船身只是静静的,甚至没有摇晃。韩流之站在船头,静默,不语。仿佛他不曾飞越江水,来到这艘画舫,还站在江岸。
曲罢。
隔着轻纱的女子倚门而立,偏头瞧了一眼韩流之,缓步走来,轻轻撩起轻纱一角,走了出来,指着甲板上的桌椅,道:“坐。”
韩流之四处打量,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画舫。”
蝉冰瞥他一眼,笑道:“偷来的,你信么?”
“呵呵呵。”韩流之干笑两声,见这桌子上还摆着酒,索性也不客气。
两人约在此时见面,自然也不是来叙旧喝酒的,韩流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过也是不知从何开口。
仿佛是知道韩流之心中的为难,蝉冰坐了下来便先开口了:“剑伤那六人是我杀的。另外那十四人是昨日我杀的那人杀的。”
简简单单两句话,让正在喝酒的韩流之静止了。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此直言不讳,哪里是解释,分明是认罪。这样两句话,亏的是说给他听,扬州城随意一个人听了去,他再也保不得她。
于是蝉冰又说了一遍。
她是真的不在意。韩流之也只好暗暗叹了口气。
以他知道的消息,十四人死相难看的全是平民,且互相没有多少联系,也没有什么共同的仇人。而那六人全是江湖中人,隐姓埋名活在扬州,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确切底细。
“你为何杀昨日那人?昨日那人为何杀那些人?昨日那人是谁?”韩流之缓缓问道。
“我先回答你第三个问题。昨日那人是劈山掌李道河,十余年前,还是秦渊的好友,眼见秦渊一家死于曼陀罗之手。”蝉冰淡淡道。
韩流之自斟自饮,只随意道:“那他为何杀人?”
“这得从十年前说起。十年前,顾守城将秦渊尸体送回来的时候,秦渊妻子也就是秦可言母亲一气之下与顾守城动手,顾守城便带人杀了她,也顺手屠了周围的乡邻。那时李道河远远看着,那般惨烈场景,令他惧怕,不敢上前。躲到了扬州城内,也就是这张家巷子内。可是秦渊当年毕竟与他为好友,他虽为自保,却也是见死不救,愧疚日日作祟,精神渐渐涣散,练功也渐渐走火入魔。而半月前,凌虚剑的消息在暗自扩散,到扬州正是十四日前,李道河听了,便不堪刺激,发狂杀人,杀完一人,才能清醒一会儿,到了第二日晚上,又会发狂。”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感情的叙述,让韩流之斟酒的手又顿了会儿,望着杯中的酒水,目光更加深邃起来。
蝉冰瞥他一眼,继续道:“再说那另外五人。那五人是十年前跟着顾守城屠杀的曼陀罗人。后来偷偷溜了出来,散在扬州城,躲了十年。”
“不对。”韩流之淡淡道,“昨日早晨死的那人夫人说与她成亲二十余年,怎可能是十年前跟着顾守城到扬州的曼陀罗人。”
蝉冰叹了口气:“曼陀罗除了顾守城这么一个领主外,还有三位首领。星骤管辖的‘辰遥’,乃是专门训练死士杀手的地方。月寥管辖的‘广寒’,则是连通各地的情报网。还有一人管辖的‘勾魂’,便是散在各地为顾守城杀人的。第五人夫人所说成亲二十余年的确没错,只不过,那人所属‘勾魂’,历十年前一事后,便偷偷脱离曼陀罗。”
“‘勾魂’是谁管?”韩流之似乎来了兴趣。
“不知。”
哪知蝉冰如此回答。韩流之转而道:“既然脱离了,你便不是为了清除曼陀罗势力而杀的人。”
难不成他还想让她将自己说成是个嫉恶如仇的大侠,为了清除曼陀罗势力才大开杀戒的?蝉冰轻轻笑了两声,才道:“顾守城让我帮他做的事,便是找出这五人,然后除之。李道河本不在我要杀的人中,奈何他神智已然不清醒,昨日遇见了,便顺手杀了。”
该解释的也解释得差不多了。见蝉冰望着他,知道她在等他的答复,韩流之默了许久,才沉声道:“说了这么多,终归是你的一面之词。”
蝉冰倒是爽快,收好玉箫便将双手伸出来摆在他面前:“那你将我绑了去扬州衙门受审。”
“我是问你要人证。”韩流之皱眉道。
“没有。”蝉冰答。
他想救她,她却如此满不在乎,弄得他如此可笑。韩流之长呼了一口气,无言。
蝉冰挑眉:“我杀人还要提一个人放在面前,然后与他说明,我是为什么而杀然后再动手么?你脑子坏了?”
“即便我信你,旁人如何信你?”韩流之淡淡道。
蝉冰望着他,半晌未曾移开目光:“你为何在意旁人是否信我?”
韩流之稍稍一顿,目光微凝:“这案子牵扯平民,并非我一人说了算。”
如此说,也是没有办法,蝉冰只好道:“你着人去查那五人来历,以及李道河这些年的情况,不就一清二楚了?”
“我查完了,结果发觉只是你的拖延之计怎么办?”
蝉冰皱眉:“你到底想如何?”
“留在问柳山庄。”韩流之轻笑道。
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考虑考虑。”蝉冰明显有些抗拒。
韩流之一直停留在杯盏上的目光转向了她,直视她的一双眼眸:“若你真的是杀那些人的凶手,那我之前真是小看了你,你的功夫很是深不可测。你对曼陀罗的事情如此清楚,又住在空幽谷,说是归尘子的徒弟,可是归尘子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西去——”
蝉冰偏头:“让我去问柳山庄做什么?”
韩流之默了一会儿道:“我爹近些年身子不好,你医术好,想让你帮着瞅瞅。”
蝉冰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