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积雪的天山夜晚并非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到一抹身影,缓缓走下山。那人步子慢然,仿若游玩,若非天山上因顾守城建造宫殿而几乎成了禁地,此般身影倒是常见。
下山的,正是楚弦。
她天未亮,便向顾守城告辞,独自一人先行前往中原。此时为初夏四月,待到她如此闲庭阔步到中原,怕得到钱塘江之约以后。可看她步子虽慢,却走得很快,她每一步都跨得一般长短,每一步都未曾停歇,从山脚到半山腰,就保持着这个速度从未变过。
不像是赶路,倒像是一种修行。
这修行在遇见眼前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时顿了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你怎么来了?”
“保护你。”
生冷的语调,与他一同长大的楚弦早已经见惯不怪。想来是顾守城怕中原武林盟要对炎歌出手,所以便派了不爱说话的落暮与她一起。她点点头,并无多话,继续朝前赶路,落暮便跟在她身侧,与她步伐一致。
两道人影就这么很奇异地用并不快的步子快速地下山。身侧的树木渐渐倒退,而积雪也渐渐不见,快到山脚的时候,楚弦一拐,便与落暮一起消失在了山脚。隔着一段距离的冷凝先是微愣,才四下寻了寻,冷哼一声,便迅速赶回山顶。
楚弦甩掉她,必然是有异动。
只是将事情告诉顾守城并未达到她想要的结果,顾守城只是反问道:“落暮为何跟上了?”难道她要说,落暮与楚弦有勾结?可是楚弦自打进曼陀罗开始就不爱与人交谈,落暮更是一张冰脸总是站在人群之外,除了炎歌能够接近,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者楚弦是顾守城亲自带回来的,而落暮却是早她几年便进了曼陀罗。两人之间的关系除了跟他们五人之间的关系一般以外便只有楚弦曾替炎歌向顾守城求情,让她与落幕成婚。
可这因果好循,无非便是炎歌曾替她说过话,她便也帮她一把而已。楚弦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明得很。
是以,顾守城问上一句“落暮为何跟上了”,冷凝已无法再接,只得自责轻功修为不够。
顾守城看着她腰间的清霜鞭,轻叹了口气。
而山脚拐进了群山中的两人,却是朝着祁连山前进。
落暮皱了皱眉,脚步慢了少许,四周瞧了瞧,确认无人跟了过来,便轻声问道:“为何?”
楚弦道:“我答应了顾守城,两年内夺下中原武林盟,不能再等了。”
“未准备好。”落暮似乎有些担忧。
“没办法了……”祁连山近在眼前,那片熟悉的树林渐渐进了,孩童嬉闹声若有若无地传来,楚弦一步跨进了树林,表情凝重,“等不了了。”
落暮跟在后头,也进去了,跟着拐了几道弯,视野渐渐开阔。
楚弦毕竟第二次来,未像第一次一般找寻许久,倒是目的明显。
“怎么又是你?”又是那几个孩童,依旧是在外面玩耍一般,望着她却早已没了童真的可爱,多了几分杀气。
楚弦步子停住,目光如电扫了他们一眼,轻勾唇角:“不欢迎么?”
孩童们一个眼神交换,齐刷刷掏出短剑来,脚下几步便已四散开,冷喝道:“你已被族长赶了出去,还敢回来!”
落暮上下打量一番孩童们,皱眉:“守卫。”
虽则这几人看着像是孩童,但究其根本,却是祁连山白氏族人的守门人,想来功夫应当也是不弱的。
“眼神不错。”领头的孩子微微一笑,身后的孩子们摆成了个阵势,看着滑稽不已,却是楚弦在空幽谷中见到秘籍典籍颇多才能认出,这是白族世传的合龙阵。
这阵轻易破不得,楚弦稍稍退后两步,望了望一个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
落暮一步上前,挡在她身前,身后的弓已经拿在手上,箭也已经架了上来,出手便是追魂引魄,毫无保留。弦成满月,迟迟不发,眼角余光瞥着楚弦,似乎在等她一声令下。
而楚弦只偏头望着一处,盯了大约有一盏茶时间,那边树林里才赶来一名黑衣人,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把凌虚剑,赶得急了,气喘吁吁便道:“少主,久等了。”
楚弦将玉箫收起,拿起凌虚剑,剑身剑鞘都为玄晶石所做,通透非常,与她先前拿来那把别无二致。她将剑抽出,指着孩童所摆的合龙阵,一身白衫衣摆随着内力而漂浮,提气道:“凌虚剑出,白族赴约,白泽,你还不出来见我?”
“呵呵……”白族族长白泽从一侧悠悠然走来,捻着胡须,上下打量一番,“姑娘先前拿一把假剑来祁连山,诓我白族盟约,我白族对你已是仁慈,如今却又拿着一把剑前来,当真是不怕死。”
“不识好歹。”落暮冷冷道,手指就要松开,被楚弦拿剑挡了回去,她回眸望了白泽一会儿,忽而笑道,“不如白族长验验真伪?”说着便将剑丢给白族族长。
白泽自然是接下,只是剑一入手,便皱了眉头,无奈道:“好一出大戏。”
“如何?前辈。”楚弦道。
“你要我白族为你做什么?”白泽问道。
“等。”
“呵,好。”
寥寥几言,便将盟约定下。祁连山不能久待,按照他们先前的速度,再过几日,应当已经到了山脚下的驿站才对,于是不再多言,两人得到白泽应承之后,便拱手行礼离开了。
两人深知这一路上,顾守城的探子不知会有多少,于是未做任何耽搁,到了天山脚下一处偶尔有过往商人在此停留的地方,方才慢了下来,走上前去。
那群商人正是从漠北而来,想入中原赚些银两,碍于天色已晚,无奈只能支起帐篷点起篝火将就一晚。
天山脚下是禁地,他们这些商人早就知晓,行路也是尽量避着这一块,可是路遇风暴,偶然走到了这里也是时有发生。若未停留太久也不见山上有人来赶,渐渐地,这一块似乎成了一个避难所,来去总是匆匆,兼而风尘仆仆。
此时到来的两人,一人白衫一人黑衣,白衫素净仿若不染尘埃,黑衣沉静隐于黑夜之中,引来这些商人注目。楚弦领着落暮走到了几人面前,微微一笑:“几位大哥,我与兄长在这沙漠中赶路,有些渴了,不知能否讨杯水喝?”
楚弦的样貌向来有让男人失神的魅力,这几位商人都是微怔,而后大方地将水壶递了出来,楚弦接过便给了落暮。
“姑娘这兄长颇为冷漠了些。”有人挑起了话头。
楚弦略为苦涩地一笑:“兄长实则是个热心人,只不过,幼年受伤,说话不似常人顺畅,是以常闭口不言。”
那人稍愣,又道:“看你兄长打扮,是位江湖人士?”
“是啊,带着我走江湖,不慎走进了顾守城的地盘。这不急着出来,便将水壶给丢了,幸好遇到了各位大哥。”
落暮微微侧目瞅了她一眼,未曾想到,她编起故事来简直易如反掌,信手拈来。三言两语便卖了个可怜,只不过拿他言语不便来博同情,倒是让他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便默默走到了一旁去了。
那边楚弦还跟人聊得甚欢。
当初她到曼陀罗时,可从未如此善言,比他初时还冷漠,让炎歌都笑他们二人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表情几乎一模一样。他听了,便由此分了一道目光落在楚弦身上。
她最小,可是练功的速度却是最快,不光顾守城夸她天纵奇才,连他也不得不感叹,小小年纪日后前途无量。果然,等她十六岁,便将勾魂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在曼陀罗当真是顺风顺水。其他人似乎都成了背景一般。
虽然练功房内始终昏暗,可他依旧是觉得,楚弦身上似乎有一道光,衬得他们儿时的无助越发可悲。
“莫言。”轻柔而清冷的声音,响在他身侧,似乎只有他能听到。
“第二次。”她第二次,叫他这个名字,他真正的名字。
莫言,羽峡箭鬼,莫问的独子。
第一次,是他已经绝望无法再活下去时,她点破他的身份,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人在努力,并非只有他一人在苟延残喘,他的牺牲,并非毫无用处。
他喜欢听炎歌唱歌,因为他曾经生活在天山脚下的牧民中间,那些牧歌就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他却因为顾守城的猜忌,而毁了嗓子。
六寒指,聚炎掌。
极阴极阳的两种功法,原本应该合阴阳之理来修炼,却被顾守城当做试探他的第一步。
若他真是如他所言不懂武功,便也不懂六寒指不能由男人来练,聚炎掌不该由女人来练。是以只能装傻充愣,明知修炼之后身体必会发生异样,却依旧只能前行。只是可惜,连累了炎歌。
楚弦常常望着他们二人感叹,若是他们未曾修炼这两种武功,一个风华正茂,一个柔情似水,必是佳偶天成,可惜一个说话困难,一个身形停留在了十四岁的年纪。
背后有丝丝凉意开始冒起,这是每到夜里,他便会有的反应。从未与炎歌说过,炎歌便也只当他不过是说话困难了些,时常庆幸。不多时,他便浑身颤了起来,虽然努力想要压制住,却没有任何效果。
楚弦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背上,一股暖流汇进了他的经脉里,让他说不出的舒畅。可随即想到什么,猛然转头,望着她,眼里是不解。
她向来修的是阴柔功夫,无论是幻音术也好,落梅剑也罢,总是适合女子修炼的,可这的的确确阳刚的内力又是怎么回事?!
“你疯了……”想到这里,他是不可置信的。
楚弦只是微微笑了笑:“凌虚之祸,最无辜便是你们几人,你都已是这般,我还如何置身事外?”
“你又骗韩流之。”落暮道。
楚弦微愣,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在韩流之成亲之日告诉韩流之,那雄浑内力的一掌是她用幻音术迷惑他的。
“呵呵,是啊,我就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