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春天总是来得很迟,今年尤甚,城内桃花好容易开出几朵才勉强赶上惊蛰。
暮色初降,红彤彤的灯笼便已挂满十里长街,柳梢月色朦胧,遥遥望去清冷倒是跟九天上一般无二。
恰逢风月之地,春意沾襟的杏衣女子倚栏远眺,见楼下小贩眉眼带笑拽着过往路人兜售胭脂,脸皮却比一旁邀客的莺莺燕燕更厚几分。货物清售一空他也不急着走,转眼望向身后丝竹喧嚣的眠月楼,对上她目光,便痴痴然醉了心神。
“哎,东西卖完赶紧回,这夜黑风高的就不怕给女妖精勾了魂去。”身旁传来男人的一声慵懒叹息,他松松垮垮着青花白裳,脚踩硕大一双方头履,在楼角昏黄光线的掩映下惹了一身旖旎——却是个面容俏丽的女儿身。
“嗬他那轻飘飘一缕薄魂,我可不稀罕。”杏衣女子转过头来,正色道,“我稀罕的是城南破庙下那楞头楞脑的白面小书生,根骨透彻紫气绕顶,这样好的精魄若被我掏出来得抵过好几个俊青糙汉子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却是你心头肉,掏不得……”杏衣女子柔荑轻点故作惆怅,却被来人一把握住揉在掌中,他慵懒的声音含情脉脉:“我的心头肉可不是你吗,小清晏。”
“鸨妈妈……”
“叫伽叔。”
“你说你成日衣衫不整现在还踩一双男人的鞋子,待会儿小书生来看见了该怎么想呢,”清晏抽回手,微染星色的眸中携着一抹兴味,“嗯?伽叔。”
话毕果然见那人故作风趣的样子:“那你跟我换换?”
清晏敛了笑意,鬼迷心窍般突然深邃道:“你是打算在这副躯壳里躲多久?”
那人面色一滞,乱了心神:“不换拉倒,我找月美人儿换去。”说着半是逃避半是强撑抬脚便往楼下去。
清晏望着他昂首阔步的背影,不由觉得好笑。伽叔本叫神伽,是陆元天尊门下第二个亲传弟子,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备受恩宠,本是仙途坦荡前程似锦的栋梁之材,后来却因跳神魔窟堕入魔道,鲜有人知道其中缘由,传言他是为一己私欲背信弃义,被陆元天尊逐出师门,这么多年师徒二人断绝往来互不过问,直叫人唏嘘不已。神伽心态倒好,为逃避仙界追杀在凡间躲了几百年,还化身女子模样开起青楼,成天流连在众多莺莺燕燕里快活得跟什么一样,只偶尔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眼里会流露出些迷离来,那是旁人怎么也看不穿的神色,清晏倒觉得有些感同身受。
小书生果然来了,背着书箱,拎着盏烛光微弱的灯笼,跨进眠月楼叫人通报后便规规矩矩等在一旁。清晏从楼头望过去,见他还是那副穷酸模样,衣衫单薄身板瘦长,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出要帮神伽脱离风尘这话,况且神伽本体还是个沉醉于金香软玉美人在怀的血性男儿。他们俩一个情深意切矢志不渝,一个半推半就淡然置之,清晏其实能看出神伽待他不浅,大概是碍于断袖之嫌不愿表露出来,就这么活脱脱纠缠了大半年。
“哟!这眠月楼的花魁娘子长得可真是俊俏!”身后响起男子的高声调笑,清晏转身一看,方才还痴迷着探她的小贩已哆哆嗦嗦闪进人群,做出恭敬的样子。来者衣冠华贵,面色倨傲,一双轻狂细眼直勾勾望向自己——正是临安城城主家的三公子顾研,也无非放浪形骸风流成性之辈,命好,只可惜生在了极阴的时辰。清晏远远打量他几分,灯火映照下的安静眸子忽然掀起笑意,却是冷如薄雪的笑。她柔荑一抬,手中素色绢帕轻飘飘坠下夜空,直直落入顾研怀中。只见顾研举起绢帕深深一嗅,便像丢了魂魄,再痴痴望上高楼,灯火辉煌处早已不见佳人身影。
几回幽香拂过鼻尖,恍惚似有暗色蝴蝶绕于身侧,顾研醒悟般展开绢帕,百般探寻,却仅有两个小字跃然眼底:
春重。
小书生带来了清水河里刚捕的鲈鱼,说不肥不瘦滋补养颜,又宝贝般从书箱里拿出用淡蓝色绸布包好的画卷,唠嗑着此画像千金不换。清晏那时恰巧从楼口路过,见神伽一脸无动于衷地坐在桌前翻账本,而小书生面有尴尬立在一旁,她想着解围便一股脑迈过去招呼道:“呀,白公子来了都不说声,”顺手夺过他手中的画卷展开道,“什么珍宝让奴家也瞧瞧。”
画上那女子身着白裳描了红梅,朱色披帛与之遥遥映衬,面若满月眉目含情,好一位绝色天人。画卷末处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落款是白郁江。小书生画得一点也不浮夸,神伽千挑万选的这副皮囊确实貌美,可加上他自身惯有的风格,这貌美中便带了一丝凛冽,小书生不知是刻意隐瞒还是从未察觉。清晏看得有趣,夸了句:“白公子好画作,伽娘定然喜欢。”
听到自己名字,神伽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道:“春寒料峭,露湿地滑,公子回去当心些。”
“伽娘……”小书生一听急忙道,“惊蛰天东市会有艺人演灯影戏,我想跟你一起去看。”
“我今晚不空,你自己去吧。”
“那我等你空下来。”
二人僵持良久,神伽才万般无奈地揉揉额角:“算了,你先去门外等着,我换件衣裳。”
小书生听罢连连点头,拎起来灯笼欢天喜地地往眠月楼门口奔去。清晏目送他离去的身影,笑道:“这小书生眼光真真惊奇,凡人戏折子上写的都是跟花魁娘子缠绵悱恻,始乱终弃,他倒好,一来直接略过我看上了我家鸨妈妈,如此这般叫我十分没面子。”
“怎么,你这个花魁娘子要动凡心了?”
“动!怎能不动!若是得到他的心,那缕精魄不也就任由我掏了吗……”清晏话音未落,迎面就是一书头砸上脑门儿。神伽握着账本笑得刻薄:“谁的精魄你都能掏,唯独他的不可以。”
“为什么?”清晏揉着额头一脸愤懑。
“没有为什么。”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天上哪个大人的转世?”
“你猜。”
“我不。”
“爱猜不猜。”
“……”
临安东市人影摇动,吆喝四起,巨大天幕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里。小书生焚着香跪在城隍庙前,一脸虔诚地磕着头嘴里还念念有词,末了转过头来问:“伽娘,你可有什么心愿要向菩萨祈求?”
“我?无欲无求。”神伽懒懒散散地倚在门边,甚是无聊。
“就连眠月楼广进财源也不求吗?”
“不求。”
“噗,还好我帮你求了,”小书生侥幸一笑,喜滋滋道,“伽娘一介女流,无欲无求还真是洒脱。”
“啊,习惯了。”神伽无语望天,手却突然被牵扯,是小书生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小跑起来:“东市的灯影戏快开始了,伽娘我们快些。”
感知到他掌心温热一路渡过来,神伽怔了怔,觉得娘炮,正要挣脱却突然发觉不对,不远处人群中有腾腾瑞气漫逸过来,就凭那势头便知这次来了好大一尊天神。也顾不得小书生反抗,神伽强行将他拖去暗处,躲在墙角落探出头,见灯火通明处,一紫衣男子负手而行,他面容俊挺,眉目清贵,举手投足间皆透露出凌人的盛气。
“伽娘,怎么了?”小书生被神伽如此反应吓得不轻。
“你自己去看灯影戏吧,我有急事先走了。”神伽松开手,转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伽娘……”小书生望望空荡荡的夜幕,再望望其乐融融的人群,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眠月楼依旧歌舞升平。顾研一身酒臭地躺在床榻上,醉眼迷离,清晏任由他拽着自己的手,搁下琴趴在案边跟他闲嗑:“那日在南市奴家有幸亲见城主大人,可真如传闻中的容光焕发,威风八面呢,想来公子定也同城主那般爽朗慷慨罢?”
“嘁,我爹那老头子,心紧得很……”顾研打个酒嗝,眯着眼惬意道,“不过红绡姑娘若是有何想要的,大可跟本公子说,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定与你取来!”
红绡,自然是神伽为她起的艺名。清晏低笑几声,眼中闪过一抹魅色:“奴家想要的,不过公子一颗真心而已。”
“我的心……不早就属于你了吗?”顾研安抚般拍了拍清晏的手,得来一片冰凉,“红绡姑娘,你的手怎么……”
“既然如此,那我便取走了可好。”言辞温婉却不容拒绝。
身畔幽香再起,顾研觉得莫名,冷不防胸口一痛,睁眼见那女子嘴角勾起令人窒息的笑,她手握紫蝶环绕的十二骨灯笼,亭亭而立。
“哟出息了,今天竟还给人摸了小手。”门外传来女子酸溜溜的打趣声。清晏收起灯笼,打开门果然见神伽慵懒地倚在旁边,一脸醋劲。“小书生呢,可别把他给我吓跑了。”清晏朝门外打量几番没见着人,又问,“不是私会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魂灯里的精魄还差几许?”
“两条。”清晏转身望望床榻上顾研的尸体,叹了口气,“凡间这些纨绔的心你大概也吃腻了吧?”
“清晏。”神伽面色凝重,“曲涔来了。”
“你说谁?!”
“曲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