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言谈,已经是深夜了。因城门早就闭锁,所以是回不来怜光城了,好在城外,乃至江边都有很多租赁的楼阁水榭,以及见缝插针的客栈旅馆,所以休息的地方尚不用担忧。青苇先生和楚汶又交待了会儿话,便于他一起下船去了。
上了码头,来来往往的游人已经渐渐稀少,江花街灯火寥落阑珊,青苇先生登上自家马车,与楚汶道别而去。望着先生越来越远,楚汶不禁叹了口气,道:“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啊..”
玉儿早就瞪着眼睛充满怒火的看着他了,青苇先生这边一走,她便喊道:“你给我说清楚!”
楚汶脑袋一缩,那份忧国忧民的做派顿时变成了谦卑与讨好,望着玉儿笑道:“说什么清楚?”
玉儿恨不得一下子把他的脑袋揪下来,气鼓鼓问道:“为什么一有什么事,你都是要我避开,难不成还非要瞒着我什么吗?”
楚汶嘿然一笑,道:“你是女儿身,如今虽然易容,但毕竟容易露出马脚,我这不是防范于万一吗?若是被那醉花阴的打手发现,咱们少不了又是一番麻烦。”
玉儿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天真少女,听到他无意间的“麻烦”二字,眼眶登时红了,说道:“你若是怕麻烦,不用管我就是,又假惺惺的说什么要陪我一辈子!”
楚汶不禁大汗..虽然说这世界中的男女之防不如记忆中的古时,但毕竟主旋律还是授受不亲举止矜持,而玉儿却张口闭口就提“一辈子”之类的话题,虽然是天真直爽,但未免也太不羁了些。且玉儿现在还是男人打扮,路过的人一听一看,难免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龙阳断袖之癖。
这让楚汶好生郁闷,赶忙道:“你这又是说的哪门子糊涂话,好好好,下回向你保证,不再往外赶你了,你想听什么,我都让你知道!”
玉儿愣了一下,便收了将放未放的眼泪,看着楚汶嬉皮笑脸的样子,她心中不由得轻轻叹。
她又何尝不知道,楚汶不让她知道太多事情,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保护措施。只是他愈发这样,天真烂漫的玉儿就愈发的难过,在他心中,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自己真正熟识并当做亲人的看待的,只有姐姐和他了。所以玉儿总是想与他一起承担,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楚汶看到玉儿一霎那失落的眼神,心中自然明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笑道:“我最喜欢看你的笑了,简单,美好,又清澈。你每天对我笑一下,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到这泛着傻气又带着浪漫的话,玉儿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嗔怪的瞪了一眼楚汶,道:“想的美,我喜欢笑的时候就笑,不想笑的时候就哭!”
“正当如此!”楚汶鼓掌叫好,嘿然道:“怎么样,不生气了吧?”
玉儿唉了一声,又笑嘻嘻的看着楚汶,说道:“那得看你表现!”
“呃..”楚汶无语,踌躇半晌才道:“十只!”
玉儿装模作样皱眉思考了许久,才重重点头,说道:“成交!”又道:“我要吃野山雉!”
楚汶哀叹一声,无奈道:“好,听你的”
玉儿这才欢天喜地,气氛一时间其乐融融。开怀的玉儿上前一步抱住了楚汶的手臂,两个人笑嘻嘻的往江边的那片连片的楼阁走去。那是商人开辟出来的客栈,供夜游梦华江的游人住宿。
横穿过江花街,是用青石板错落铺就的一条林中小道,灯火稀疏但胜在幽静,离客栈也更近些。平日里这里在这里幽会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但此时已经是深夜,所以根本就看不到什么人影。楚汶与玉儿一边走着,一边闲话聊天,刚没走出几步,就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嬉笑道:“小娘皮,爷们儿们找你找的可是好苦呀!”
清冷的月光下,从林子里忽然窜出来五六个麻布短衫的汉子,个个人高马大,不怀好意的盯着被围在中间的楚汶和玉儿。
楚汶的眉头猛的一耸,不露声色的将玉儿揽在了自己身后,他面对着刚才戏笑的那人,定睛看去。
对面瘦的可怜,像是一根弱不禁风的麻杆,三角眼,鹰钩鼻子,有着腌臜泼才所具备的所有特色。且声音听起来格外尖利,一边桀桀笑着,一边道:“你个小娘们,打从醉花阴跑出去之后,老子差点就被你给害死了!好在老天有眼,今儿算是被兄弟们逮着了..”说着,一双眼睛还色眯眯的打量着玉儿,道:“你自个儿说说,爷们儿们是不是得好好收拾你!”
楚汶笑了,笑的很璀璨,他环顾四周,发现围过来的汉子们都是统一装束,麻布短衫衣服泛青,乍一看和之前的那些青衣小厮有些相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醉花阴的人嘛!
楚汶好整以暇神情自若,但玉儿却脸色苍白。
作为千辛万苦从醉花阴里逃出来的姑娘,她自然知道楼子里的打手是何模样,手段又是如何的残忍恐怖。记得姐姐别院里之前住着个姑娘,曾经也逃出去过,后来被打手们抓了回来,鸨子一怒之下放言让他们随意处置三天..那姑娘是何下场不消多言,只能说生不如死。
若不是后来姐姐多方营救,那个姑娘只怕会活生生被这些没人性的打手们祸害死。
想到这里,玉儿便一阵瑟瑟发抖,他抬眼看着楚汶,低声道:“东面只有一个人,林子也茂密,跑出去之后就是大道,他们不敢乱来。你赶紧走..”
楚汶愣了一下,低头看玉儿。只见这小姑娘脸色发白,全身微微颤抖着,却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个麻杆一样的泼才,这份如同受伤小兽一般的表情,一下子让楚汶心中波澜顿起。
不知是在那楼子里受过多少委屈,天性纯真的玉儿才会一霎那失了方寸。
可是在如此恐惧的前提下,玉儿还在为自己着想,这份情谊,又是何等的深重。
楚汶用手臂把玉儿抱的更紧了一些,在她耳边道:“好妹子,咱们哪都不去。”
“你不知道呀!”玉儿急的汗都快下来了,“他们不是人的,他们手段太狠了,连城里大牢的狱卒们都比不上。”
玉儿的话说的急切,声音便有些大了,被那麻杆听到。那麻杆嘿嘿一笑,道:“还是这小娘皮有见地,咱们兄弟的手腕,料你再活八辈子也是不明白的!”
楚汶被激的反而笑了起来,眯着眼似乎很和善的对那人问道:“却不知,是哪些手段?”
那麻杆听到他这话,挠了挠头,问道:“那书生,你莫不是被吓坏了脑子?”他见楚汶直裰绸布,衣料讲究,料想是个读书人,便道:“说出来非得吓死你不可。”
楚汶目光中的色彩越来越亮,马上问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几位不妨说来听听,就当是解解闷儿了!”
玉儿急的直跺脚,楚汶却紧紧的把她抱住,在耳边轻声道:“放心。”
男子的气息在玉儿的耳边萦绕,一下子让她脸红如霞,又听到那“放心”两个字,玉儿不由得心下大定,情不自禁的就松了一口气,身子也不发抖了。
麻杆汉子觉得这人实在有趣,便存了丝戏弄,笑道:“咱这儿的手段,可是多了透了,你想听哪个?”
“愿一一闻其详!”
麻杆嗤笑一声,道:“谅你着穷酸读书郎也不晓得,也罢,今儿爷们儿们就让你死个痛快,告诉你个究竟!”
“这第一个手段,便是糖炒栗子。糖炒栗子你总见过吧,这儿的糖炒栗子,意思乃是寻一些不过寸许的青石子,放在铁锅中掺沙翻炒,直至炒到殷红为止。再将人困在一间密封的房屋中,等石子炒完了,一股脑扬进去便是。那石子碰到人肉,岂不直接嵌了进去,人受了疼,自然会翻滚不停,那嵌进去的石子就更多了,管教你生不如死,死不甘心!嘿嘿,小子,你觉得这个滋味儿如何?”
一番话讲下来,玉儿已经面如土色,却看到楚汶稳如泰山。一旁正准备看“读书郎屁滚尿流喊爷爷”戏码的汉子们不禁面面相觑,心道这法子我们听着甚至都觉得不寒而栗,怎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却能沉稳若斯。那麻杆更是恼羞成怒,喊道:“小子你不怕?”
楚汶笑了一声,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仰头对着明月当空的头顶一片天道:“哥哥可听清楚了,这就叫糖炒栗子!”
一圈人表情一呆。
可就在这眨眼之间,便看到一个栗色的身影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落将下来,众人眼前一花,便觉得自己身子骤然轻飘飘如若无物。下一刻,更是感到手脚冰凉,随之传来钻心般的疼痛,竟是让人忍不住从喉咙中撕扯出一声尖利的惨呼!
林子中惨呼声此起彼伏。
弹指的功夫,青石路上除了楚汶玉儿加上一个栗色衣服的男人之外,空无一人。
剩余的那六个汉子,已经被活生生钉在了周遭的大树上。
“陌大哥好手段。”楚汶笑着冲那栗色衣服的男子拱了拱手,那男子除了陌上歌之外,还能是谁?听到楚汶客气,他随手还了一礼,嗤笑道:“这里没有糖炒栗子,却有数不胜数的松子,且送你们些许个尝尝,不知味道如何?”这话自然是说给那些汉子们听得。
众人于痛苦之中低头望去,见把自己钉在树上的,竟然是些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松子,当即如见了鬼一般晕过去三个,剩余三个更是面如土色,惨呼不停。
“好生聒噪。”陌上歌摇了摇头,道:“没吃饱吗?”
众人立马噤声,将痛呼活生生咽进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