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女子缓缓退去,听不到任何声响,举止尽皆挑不出一丝毛病。等人都走尽了,才看到悠悠的月光洒进来与烛火争辉,整个屋子暗香浮动,却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人去的尽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酒至半酣,不管是寒暄的迎送废话还是暧昧的风月舞曲,也都尝的差不多了。暗套路而言,此时正是双手推开窗前月的关头。别看陈碧似乎已经半醉,但其实,他心里敞亮的很。只是对面二位不说破,他也不会点明,只等着郑先和青苇先生摊牌。
陈碧稍微换了个姿势,将桌前酒杯挪了个位置,意思再明显不过:今天到底要谈些什么,都放马过来吧。
而此时,却听到青苇先生忽然说道:“大人不是想见见这《满庭芳》的作者吗?凑巧,此人今天也来了这花舫之上,大人可有意乎?”
陈碧愣了一愣,却不知道青苇先生斜刺里杀出这么一招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他也不在乎,当即便道:“自然要见。”
青苇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那青衣小厮一眼。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心领神会,出门而去。不多时,便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名看似纤弱的小家仆缓步走了进来。
那年轻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可偏生步履沉稳,神态自若,别有风采,让陈碧眼前一亮,心中忍不住微微点头,觉得此子不简单。又想起刚刚那首《满庭芳》便是此人所做,脸上竟是浮出了笑容。
进来的那人,自然是楚汶无疑。
“在下楚汶,见过钦差大人,见过府尊,见过青苇先生。”楚汶刚进门,便朝着三人恭敬行礼,并自报了家门,礼数周全,神色谦虚,更令人大增好感。
府尊并青苇先生自然微笑点头,示意他不必多礼。三人中,只有青苇先生是见过楚汶的,而府尊和钦差都好奇的打量着这个能写出“山抹微云”句的少年奇才。见他不卑不亢,心中更多了一份欣喜,陈碧虽说人有些固执,脾气有些暴躁,但也算是惜才爱才之人,当即便道:“少年郎才华惊人啊。”
楚汶微笑道:“大人谬赞了。”
府尊也笑着说道:“非也,我可以证明,陈大人所说的话,并非谬赞。方才那清倌人唱及你的词,陈大人可是陶醉十分呀,可见你才华不凡。”
“不错。”陈碧点头,对楚汶道:“听说你是徐庭筠挚友,他是怜光府四大才子之首,名头早在多年前就满城无双,若他是鸾凤,你必是麒麟了。”
楚汶那个汗,忙说道惭愧惭愧,一番谦逊。
寒暄过后,双方落座。楚汶是后辈,便自觉坐在下手方,陈碧看着他,忽然说道:“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似曾相识。”
可不是..楚汶在心中道:“你前几日喝的茶还是我泡的呢。”
不过当时的楚汶还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仆役,哪能入钦差法眼。而今日的楚汶,却着月白色直裰,头发也被玉儿仔细的梳成了四方鬓,连带着整个人也焕然一新起来。一观之下,分明是个偏偏浊世佳公子,斯斯文文读书人,以前的谦卑奴仆样,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许是与钦差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在下实在是不记得了。”
“在下?”那钦差和府尊都是一愣,这才注意到了楚汶的自称。因为凡入了学的书生,在与官家人对话时,用的自称一般都是“小生”或“学生”再或“弟子”等,却不料楚汶直接说的是“在下”。府尊掌管一府文教,听到这话马上问道:“你功名考到哪一级了?”
科举考试,共分有童生、生员、举人、贡士、进士这五个等级,一般考了县试及府试,便可成为童生。过了院试,即为生员,考了乡试为举人,等会试后便是贡士,殿试罢了便可称进士。所以府尊忙问楚汶考到了哪一级。在他眼中,能说出“山抹微云”的人,总不会连个功名都没有吧?
可楚汶偏偏就没有。
“禀府尊,在下..在下并未曾参加过任何科试。”
楚汶恭敬答道,这一句话,顿时让钦差和府尊目瞪口呆。
“你这等人才,却疏漏于我怜光府,是我的责任。”府尊苦笑摇头,一边幽怨的看着青苇先生,一边道:“明年院试,你且来应考,我必取中你。”
“这也行!”楚汶心中狂呼,他可连县学都没入过,甚至连怜光府户口都没有,就这么被府尊亲口取成生员了?楚汶张张口,却只得道:“谢府尊美意。”
那陈碧当然也知道郑先这话有些不合规矩,但毕竟有楚汶的“山抹微云”珠玉在前,他有心爱才,也就当做没有听见,说道:“你若专心向学,日后必可成为我大晔又一栋梁之才。”
陈碧无奈苦笑,只得点头应下,先避过不谈。
新人入座,自然少不得又要推杯换盏,四人再饮片刻,听得青苇先生说道:“常听得庭筠夸你才情冠绝怜光府,乃至半个江南。今日听那‘山抹微云’,果然不凡,但不知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佳作。不妨拿出来请钦差大人和府尊评鉴评鉴?”
府尊察言观色,自然心中明了,当即道:“说的不错,你可还有什么诗词,尽可道来。”
钦差笑眯眯的看着他,似乎也有这么个意思。
楚汶心中哀叹一声,暗道:“乐天老爷子,不是我臭不要脸,而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借用一下您的大作。毕竟都是为了百姓,您泉下有知,请不要见怪。”
钦差原本好整以暇等着他谦虚或挥毫泼墨,却没想到他竟是低眉默念,嘴里碎碎有词,不禁愕然,问道:“难不成你要临场发挥?”
“固所愿,但能力有限。”楚汶展演一笑。不知为何,钦差却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悲凉,不由得心中一震。还未等回过神来,就听到楚汶自顾自吟道: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阁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梦华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西北旱,三省人食人!”
此言一出,场间静可聆针。
被震撼的不止府尊和陈碧,就连一直笑容不减的青苇先生也满脸肃穆,一言不发。
很久过去,也没人说一句话,这让周边的青衣小厮吓个不轻,愣愣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知在场的诸位官人们到底生了啥毛病,竟是跟木头一样。
许久之后,陈碧才长叹一口气,脸色铁青的挥了挥手。
那青衣小厮心思灵巧,见此状当即躬身撤去,只有楚汶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家仆。
“啪、啪、啪。”陈碧缓缓起身,鼓起掌来,三声过后,他微闭上眼,瞄着楚汶,道:“我是见过你的。”
楚汶笑了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方才一鼓作气背完了白乐天的这首《轻肥》,此时才得喘口气。
“就在前不久,萍逢茶楼。”陈碧微笑,看着楚汶,轻声道:“你是那个茶博士!”
“不错。”楚汶点头承认,道:“我为大人泡过一碗清茶,大人最后还砸了茶碗。”
陈碧想起那日的场景,不禁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没有想到,这才几日不见,你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知府大人的入幕之宾。”他抬眼看了看青苇先生,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当日在场的,还有徐温徐公子,看来几位的关系,着实不简单啊。”
楚汶笑了笑,却不说话,也不解释。
府尊彻底被弄糊涂了,他看看青苇先生,又看了看楚汶,见得自家西席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安心下来,不过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言。
“钦差所言,我不明白。”青苇先生皱了皱眉,道:“钦差到底想说什么?”
陈碧嘿然笑道:“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你们想通过这个少年,告诉我什么!”
“难不成..”青苇先生笑了,忽而沉声道:“这少年所说的,有半句假话?”顿了一顿,他又道:“还是钦差以为,我们虚构了什么谎言,欺瞒了大人?”
青苇先生与陈碧虽然政见不合,但至少表面上还很亲近,所以像今日这般针尖对麦芒的场景,还是很少出现的。因此钦差竟是愣神了片刻,才眯着眼道:“这少年说的,一点没错。是岁西北旱,三省人食人,这正是西北灾荒实景。而正是因为这样..”陈碧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然后果断笃定道:“我才奉旨下江南,提征商税,以援西北!”
终于进入了正题了!
青苇先生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他这是将舞台,留给了意气正风发的楚汶。
这话一出口,算是开门见了山。一时间,竟是没人接陈碧的话,陈碧定睛看去,只见得端坐在原处的楚汶一声不吭,反而还在轻笑着。陈碧眉头突跳,朝楚汶问道:“你笑什么?”
楚汶叹了口气,看着陈碧,问道:“大人,在下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但说无妨。”
“谢大人,大人请坐。”楚汶遥遥对陈碧伸出手,钦差这才发现自己一激动,竟是离席而起,当即心中暗道惭愧,看来自己的脾气也是改不了了。
钦差重新落座,楚汶便问道:“敢问钦差,西北实景如此,为何不见朝廷救灾。”
钦差嗤笑一声,对楚汶道:“在萍逢楼的时候我便说过,难道你已经忘了?”顿了一顿,陈碧又道:“朝廷国库存银不足,且赈灾财资所耗巨大,赈济力度远远不足。”
楚汶又道:“朝廷解决此难题的方法是什么。”
陈碧皱了一下眉头,深吸一口气道:“自然是江南征税,以援西北。”他看了看楚汶,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但还是道:“你当我来江南所为的是什么。”
楚汶笑了,继续问道:“救灾如救火,敢问大人,提征商税和劝捐富人,哪个更易实现?”
“..”陈碧有些犹豫,他自然知道,在巨大的天灾面前,相对于强行征税,劝捐富户才更能让人主动把钱交出来。毕竟劝捐只一次,而且捐款后还能得到朝廷的相关政策优惠作为补偿,比如开放一些官营的“盐铁”之利。但若是提征商税,只需开例子,以后商人们就势必会成为朝廷的摇钱树。两相对比一下,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不知道这少年郎想要说些什么,但陈碧还是硬着头皮道:“西北灾荒..尚未到迫在眉睫之际。”
“唉..”楚汶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盯住了陈碧的目光,继而一字一顿道:“我,去过庆家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