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汶的脸色实在难看,加上老七吐的满地都是似乎连苦胆都要吐了出来,没有看到那画卷的玉儿便紧锁眉头,问道:“哥哥,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楚汶和老七同时出口,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默契,楚汶摇头道:“一副不怎么好看的画儿,没什么看头。”
话虽然这么说,但玉儿哪里会相信,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儿,见楚汶脸色凝重,便不再问下去,而是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回去吗?”听到玉儿的话,老七也抹了抹嘴,艰难的吐了一口唾沫,抬起头看着楚汶。
楚汶闭上眼睛,心中如同十二级台风过境时般惊涛骇浪,但他脸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这副画卷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现在心境异常****难以平复,只得皱眉道:“先让我安静一会儿。”老七毕竟看了那画卷一角,心中了然楚汶此时的心境,便点头走到一边不语。玉儿纳闷的看了看老七和楚汶,嘴唇翕动,最终却欲言又止,乖巧的继续往下查看病人了。
楚汶蹲在原地,那副画卷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几乎要攥出了褶皱。他呆了很久,才慢慢的将画卷收拢好,然后塞进竹筒,接着捧起那封薄薄的信札,缓缓打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也是非常普通的信纸。
在翻看信纸之前,他特意留意了一眼信封上的题名,心中莫名的一咯噔,只见上面写了五个行楷字:启年泣血书。他虽然不谙朝廷政事,但在茶馆中做茶博士,也好歹听过一些封疆大吏的名头。而这个启年,他也是知道的。
范启年,名闻字启年,号孤山梅,是西北三省中瀚同省巡抚。
泣血书..楚汶眯了眯眼,继而将信封缓缓收起来,展开了信纸。
“启年泣血而告青苇兄长:
天丧黎民!天丧黎民!天丧黎民!去岁年无滴雨,河道枯干,草木绝收。弟急调平江、永丰、固仁三仓赈济,然仓禀尽陈粮矣,无可赈济。弟密查之,乃士绅官商勾结以旧换新暗渡三仓粮秣。灾民无济,日夜哀嚎,弟万般无奈,乃求告大户开放义仓,然义仓供粮,竟以田契作保,鱼肉灾民。
入秋,旱情依然,蝗灾又起,茫茫千里赤地,颗粒绝收。弟上告朝廷,然户部赈济之款经地方多方盘剥,所剩竟不足二三。弟将粮米中掺入糟糠,以活一人之粮救三人之命勉强度日。可去岁入冬以来,灾情愈加严重,灾民衣不遮体,穷苦哀嚎日夜不绝。三省百姓至于濒死,冻饿之骨横陈西北无可计数。弟与三省官员联名上奏,却只见圣谕抚慰而不见粮款救急,故而弟猜测朝廷中有阻塞圣听心怀不轨者,以至官员奏章不能顺达天听。
无计可施之下,弟只得出一下策,乃开放边禁,容许百姓南渡逃荒,弟自知朝廷法度严苛,此一遭必然九死一生,然苍生何辜!朝堂党争无休,却置百姓于不顾,呜呼痛哉!灾情若斯,除弟为之死,别无办法。弟当自裁以谢皇恩,临死之际,特作此画赠予兄长,万望兄长能力挽狂澜,解黎民于水火,弟自当于泉下面南叩拜兄长大恩!
启年绝笔。”
一封绝笔书,不过短短三页纸,却让楚汶良久无语。这信中所写的灾荒景象如在眼前,一个忧民忧国置生死于外的封疆大吏形象也跃然于脑海之中。这股子天地正气一下子让楚汶心里再也无法宁静下来。他所有的冷漠,所有的凉薄,所有的云淡风轻正在一股股前赴后继的澎湃冲击中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沉重,沉重,愈发沉重。很明显,徐温之所以让他带着这些原本应放在徐府密室里的东西来到庆家集,目的就是想用这等人间地狱般的惨状彻底的感化楚汶。至少目前来看,徐温的计策是正确的,他的苦心孤诣也是成功的,楚汶的心志,正在慢慢的动摇,然后逐渐崩塌!
原来在直白的死亡面前,一切的不以为是都不过是内心矫情的********。
“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楚汶的内心回响着这句话,但最终却还是苦笑一声,叹道:“我不是个猛士啊。”
老七一激灵,抬头问道:“兄弟说什么?”
楚汶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然后他收拾好密信和画卷,重新背在了背上,轻声道:“七哥说的对,咱们在这里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想解救这里的难民,最终还是要落在官府身上。”顿了一顿,楚汶道:“咱们得先回去了。”
玉儿心直口快,听到楚汶这么说,老远便喊道:“那咱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楚汶皱起眉头,心中叹了一口气。老七刚张开口,但看见玉儿天真无邪的脸,也只能无力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停了片刻,楚汶道:“咱们肯定还是要回来的。”
玉儿皱了皱眉,她很聪明,所以也知道此时留在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便跟着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抱歉的对楚汶道:“我任性了,哥哥不要在意。”话锋一转,她又急慌慌问道:“那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楚汶眯了眯眼,道:“中秋之后,中秋之后便会回来。”
玉儿低头想了想,今天是八月十二,距离中秋也不过三天而已,三天就回来..对这些难民而言,倒也在接受范围之内。想到这里,玉儿便点头道:“那我听哥哥的。”
楚汶笑了笑,又艰难的环望了一眼这里茫然的难民们,便道:“走吧!”
谁知道这话刚刚说出口,忽然就听见不远处有一声急促的呼喝,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大叫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老七顿时大惊失色,心道难不成是那些当兵的发现了自己是冒牌的官家人?要来捉拿罪犯吗?慌忙之下他急匆匆抬头往外看,却连半个甲兵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刚刚松了口气,却马上又瞪大了眼睛,楚汶一看之下不禁暗叹一声这眼睛瞪得,这眼睛瞪得..这眼睛瞪得像铜铃!不过很快的,他的眼睛也成了这样了,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楚汶张大了嘴,扭头和老七相视一眼,叹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成年壮丁,没有死尸了!”
老七深表同感,然后苦涩道:“谁能想到,这些壮丁竟然成群结队打秋风去了!”
楚汶点了点头。
在老七和楚汶的正前方,这个难民集中营的前方,有数百个衣衫褴褛却彪悍无比的壮年男丁正手持木棍,赤膊上身,呼啸冲来。那一个个眼泛通红,似正欲择人而噬的猛兽,不管不顾杀向了楚汶一行三人。刚刚平静下心情的楚汶怪叫一声,扭头便跑,对老七和玉儿道:“跑啊!”
老七是何等人也,风紧扯呼的事儿简直是家常便饭,事实上不等楚汶招呼,他便转身窜了出去。这“难民营”的后面是一处光秃秃的地方,只有两三棵村野常见的刺槐和椿树。老七眼见得跑不过那些红了眼儿的家伙,一横心,就往一棵笔直的椿树跑去。谁知道还没到跟前儿,就看见一个褐色的影子“嗖”的一声窜了过来,两三下就爬到了树上,动作犹如猿猴,让人叹为观止。老七惊道:“好功夫..”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那窜上去的人影竟然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楚汶小弟!
玉儿的爬树本领,是连楚汶都自叹不如的。
老七见椿树无望,便扭头跑向那棵高大却光秃秃的杨树,但依旧是没等他跑到,就有一个人影窜了上去,一看之下,则是楚汶。
万般无奈的老七左看看右看看,只有含泪爬上了一刻枝杈上生满尖刺的洋槐树..这等苦楚,也只有老七才能明白了。好在他武人出身,皮糙肉厚,被扎两下也不算什么。
三人刚刚上树,那边的人便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赤膊着上身,脸有刀疤的汉子。那汉子身高六尺,放到后世起码有一米九的个子,手持木棍怒气冲冲,见得三人上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便骂道:“哪里来的杀才,敢到这里撒野,爷爷非剥了你们的皮!”
“下来,下来..”其余的人也是怒不可遏,纷纷叫嚷。
玉儿是个跳脱的脾气,这些人衣衫褴褛肤色泛黄,显然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这等打扮,他们和那些难民的关系不言而喻。可是自己刚刚还在帮这些难民生火,驱虫,商量对策呢,怎么反过来却被逼上了树!又听见那汉子骂骂咧咧,玉儿便冷哼一声,喝道:“那汉子,你喊叫什么?”
“哇呀呀!”那刀疤脸显然是个粗犷的急脾气,当时便道:“你们三个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来这里能做什么好事。庆家集早被官兵戒严,你们能来到这,肯定是官府的人。官府都是些贪官污吏,该死该杀,趁早下来,让我一棍结果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