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家集行人稀少,但也不是没有,刚没走远,便又碰到几个。楚汶这回循循善诱,慢慢套话,总算问出了点有用的东西。原来这庆家集不是没有人,而是人都藏在家里不出来。至于为什么,倒是没人愿意明说,只是眼带愁苦的看了一眼镇子西边,继而都缄默其口,匆匆离去。楚汶眯起眼望了望镇西,问道:“七哥,你怎么看?”
那老七这一路走来也是满肚子的疑问,此时轻声道:“如今庆家集被甲兵包围,看守严密,没有路引绝对不会让人轻易出入。庆家集百姓见了这个架势心中惶恐不肯出门也是可以理解的。”顿了一顿,他又叹道:“但,我觉得绝不会如此简单。”
“没错,这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原因罢了。”楚汶说道,神色有些紧张,他望着镇子西边,轻声道:“真正的原因,怕还是得着落到镇子西头上。”
老七以前毕竟是个江湖浪子,虽说机缘巧合洗白上岸,但遇见事情总会往坏处想的习惯却依然占据心里主导。从进庆家集开始到现在,恰逢的种种奇异事情已经让他心中打起了鼓,所以老七沉默片刻,才轻声说道:“咱们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我怕事有不详。”
“七哥是猜到了什么吧。”楚汶眯着眼睛,脸色阴沉的难看,却也并不点破,只是轻轻看了他一眼。老七欲言又止,脸色也是不好,只是沉默。
两人在这里语焉不详,可难坏了天真烂漫的玉儿。玉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说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实在听不明白。”
说些什么呢?老七心中苦笑一声,这庆家集如今是何等地方不用多说,但偏偏聚集难民流民的庆家集被官兵封锁起来,还严防死守,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到底是镇子里出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全副武装的甲兵们如临大敌,才会让整座镇子的人都闭门不出!若是这里面没有猫腻,恐怕说破了大天也没人相信。
可是这话,他毕竟只能想想,却不敢说出口来。
“不明白好办,咱们去看看就是了。”楚汶道。
“兄弟真的要去?”老七一惊,慌忙道:“兄弟可想清楚了,万一出了叉子,咱们可脱不了干系。”
“不看看,我于心难安。”楚汶低声说了这么句话,便牵着马,往镇西而去。玉儿自然马上跟了上去,老七左右看看,眉头紧锁,最终还是一跺脚,牵马而上。心中默念千万不要看到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到了镇子西口,三个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镇子西口是个很空旷的地方,民房不多,也都矮小破败,道路年久失修,断瓦碎石铺了一地。因两日来降雨的缘故,原本还可以走人的小径竟是如同稀泥沼泽一般。而小路尽头,则是个露天的大广场,广场之上全是芦棚破屋,星罗棋布零零散散铺满了广场。
芦棚破屋之中,躺满了蓬头垢面,饥嚎待死的难民百姓!
楚汶登时愣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谁迎面揍了一拳,呆住了。玉儿则是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眼泪马上流淌如河,喉中低低发出呜咽声。就连见惯风雨的老七,也似石化一般,手匆遽握紧,青筋隐现。
盛平天下,却有如此景象吗?
那芦棚有过百之数,横七竖八扎在广场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棚顶都已破败漏光,是以根本无法遮蔽风雨。那棚中潮湿可见一斑!而躺在芦棚中的,每个棚下都约莫有二十余人。几乎是人挨人人挤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脸色苍白,有的昏迷不醒,还有的低声呻吟。粗略望过去,竟有大半都浑身发抖,身患寒疾。
这还不算完,看这难民之数,最少也有两千余人,可却都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就算有壮年男人,也都已是濒死之境,动弹不得。许许多多的孩子都已是骨瘦如柴,看着仿若一架披了人皮的骷髅,偏偏双眼睁得极大,空洞的看着陌生的来客。
场中很是寂静,不复楚汶想像的那种哭声震天,哀嚎遍野的凄惨,可这种沉默却比有声音更为震撼。这些难民,对这样的日子,恐怕都已经熟悉——甚至说都已经绝望了。所有的人都茫然的躺在芦棚中,动也不动,根本就是等死的样子。而楚汶却明白,不是他们不想动,而是根本动不了,因为巨大的饥饿使得他们稍微动一动,就面临着眩晕休克的危险。
下过雨的大地潮湿阴寒,一片旷野中泥土还湿漉漉的样子。有老鼠从中掠过,唧唧声此起彼伏,算是为寂静中增添了些许的不安。老鼠过处气味诡异难闻,随意瞥上一眼,甚至能看到,每个芦棚里,都有鼠粪。而那腐烂的气息更是萦绕鼻翼,挥之不去。
楚汶脸色阴晴不定,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眉头快要锁成了一座山,整个人都陷入了濒临崩溃的境地。就连老七的轻轻推搡都无法察觉。
让他回过神来的,是玉儿的一声响亮的哭泣。
楚汶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潮湿缓缓压了回去,继而转头看着老七,语气平静道:“这里的事情,官府知道吗?”
老七咽了一口唾沫,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楚汶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而是镇定的把三人的马匹拴好,然后和玉儿以及老七一起步入广场。
“兄弟,你要干什么?”老七看着慢慢越走越深的楚汶,生怕他干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便出声道:“稳住啊。”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楚汶那平静的眼神,老七便觉得里面夹杂着巨大的波澜。他忽然想到一句话来:面如平湖,而心有万壑惊雷!
楚汶并不答话,而是莫名其妙的对玉儿道:“对不起。”
玉儿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玉儿也没有问他。或许只有楚汶才明白,这声对不起,是他觉得,不应该带玉儿过来,让玉儿那么简单纯真的灵魂,看到这么残酷的事实——这种情形,足以震撼灵魂了。至少这中场景,让楚汶的内心,遭受到了很大的震颤。
“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楚汶淡淡道。那厢的玉儿不等他说话,便已经顺势走到了一架芦棚前,强忍着泪水,带着哽咽,皱着眉头把里面的老鼠赶跑。然后再轻轻摸了摸一个小儿郎的额头,回首对楚汶道:“很烫,他病的很严重。”
“我知道了。”楚汶点头,对老七道:“什么事回头再说,咱们先为这里的难民生些火,去去寒气。”
老七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也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心中知道,此事绝不会只点些火就算了,这把火是用来让这里的难民驱寒的,但同时恐怕也是点燃楚汶心中的那把火。虽然他现在并不知道这位兄弟到底想干嘛,可却不妨碍他用老辣的目光,去刺探出楚汶不一样的心境。
三人一起动身,去找些枯枝柴火,预备给芦棚尽可能的多架几架篝火,却收效甚微,这时才发现周遭几乎是草木断绝,寸草不生。这在秋季很少见,不过稍微一想,几人心中都已然有数,恐怕是都已经被难民吃光了。
楚汶压下心中凄凉,与二人尽力而为,总算有些成效,原本冷寂凄凉的广场上也渐渐有了人烟,火光闪烁,多多少少祛了一些潮气。有那些还能稍微动作的难民便自觉往火光处靠拢,然后脱衣烘烤,脸上多多少少也见了些许血色。
楚汶一边忙活,一边轻声道:“这样的事情,在江南三省有几例?”
“我不清楚。”老七摇摇头,道:“江南三省情况各不相同,怜光府也不过是个府城,并不能作为评判江南所有省份的模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连江南都这副模样,西北恐怕就更加不堪了。”
楚汶闭上眼,良久才叹道:“七哥,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恐怕这种情景,此生难以想象。”
“是啊..”老七也长叹无语,道:“常听说流民作乱,各处官府防范流民尤甚匪贼,却不料到竟是这么个防法儿。”
“不是说,朝廷制定的有赈灾办法吗,怎么到了各省各府,却成了这个模样?”楚汶心思难以平静,说话也有些冲动。
“话不能这么说。”老七却显得冷静多了,思虑片刻,道:“朝廷自有赈济办法,但各省阳奉阴违者不在少数。对付这些人,朝廷却是捉襟见肘的。”顿了一顿,他又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想来是不能扣在朝廷身上的。”
楚汶冷笑一声,却并不答话。
又忙活了一会儿,老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好看,他手上动作微微停了一下,继而开口道:“兄弟,我觉得这里的情况有点奇怪。”
楚汶不动声色,却也点头道:“是有些不对劲,七哥先说说你注意到了什么?”
老七想了想,有些面色不好看的道:“这里,没有..没有,没有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