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汶在前世因为酷爱四处穷游,大学四年没少跋涉于祖国的名山大川,所以对寺院也做过不少攻略,顺带着也了解了一下佛门。这四句偈子是佛门有名的“缘起法”,传闻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悟出的佛法,又名“十二因缘”,是佛门的基本道理。缘起法强调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而生,一切事物都是动态而变化的,因缘生命都在相续流转,无主宰,无作者,亦无受者——在一定程度上大大勘合了佛教所传扬的轮回业障一说。
楚汶眯了眯眼,透过林间疏朗的阳光往前看。在他的前方,似乎有个淡灰色的僧衣正佝偻着身子,大青树的阴凉将他团团围住,漏下来的阳光打在那僧衣周围,仿若五色光华,将他包裹其间一样。
玉星儿也看的呆了,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快,愣愣道:“这是笑佛寺的僧人吗?”
“八九不离十。”楚汶轻声说道,心中忽然冒出强烈的好奇心,于是拉起玉星儿的手,道:“咱们过去看看。”
玉星儿的好奇心比起楚汶只高不低,所以应了一声,和他一同过去。
走近了看,那灰色的僧衣才愈发显眼。一片阳光淡金色的光华中,大青树枝叶葱茏,只有这么一个灰色呈现在眼前,让人一时有些炫目。然而等走到了眼前,就简直是炫瞎了双眼。
那竟是一个在菜园里浇粪的干瘪老僧!
楚汶一阵头晕,心想我也不奢望什么宝相庄严慈眉善目了,你好歹也让我见个佛法清净,修为淡然的和尚吧,这倒好,高僧没看到,倒是看见了挑粪的老头,楚汶不禁心中小小郁闷了一下。
不过既然看都看见了,总不好意思就此尴尬离开当做没看见吧。楚汶只得走上前去,冲那僧人合十一礼,说道:“见过师父。”
那浇菜的僧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也转身合十行礼,道:“施主好。”声音虽然苍老,但竟是十分清晰,字正腔圆,让人听来十分受用。
楚汶笑了笑,问道:“敢问师父,方才那首佛偈,可是师父所颂?”
僧人仰起头想了想,继而认真道:“非贫僧所颂,此乃世尊所悟法门,小施主既然听来,便是有缘,小施主与佛有缘,与我无干。”
楚汶皱了皱眉,这话云里雾里,听着好不费劲,于是便问道:“请问师父的德号上下?”
僧人抬了抬脚,站在菜地的埂上,他拄着浇菜用的竹制粪瓢,微微仰头道:“广法济苦难,奉身信西天。”
楚汶心中无奈,心想和这些大和尚们讲话,真是够够的,于是叹道:“大师父说甚么广啊,信啊的,俺是个凡间俗人,实在是听不懂。”
那僧人却笑了起来,扔掉了手中竹杖,满眼笑意,双掌合十微微行礼,说道:“贫僧法号正是广信,施主是个未受世尊点拨的俗家,便能领悟此间道理,若是入我沙门潜心修行,日后必能得证大道,成就极乐!”
“阿也!”
楚汶吓了一大跳,随即就往后退了两步,脑海中猛的浮现出当年法海大禅师劝临安小大夫许仙皈依的场景,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又忍不住想道:“这些和尚们难不成就那么缺少生源,见到人就要拉进来当光头,自己还连媳妇儿都没娶呢,还入沙门?简直是没门。
“大师父,我可没听懂您的意思。”
那老僧一笑,轻声叹道:“贫僧供奉世尊,青灯古佛四十余载,多见世人攘攘熙熙,在红尘场上疲于奔命,苦于贪、嗔、痴、慢、疑五毒。今施主为一偈语便能道破贫僧法号,与我佛缘分实在匪浅。何不就此跳出尘俗,享受无边极乐,朝圣须弥山前呢?”
楚汶嘿嘿笑道:“小子只是个俗人,资质平庸,要真当了和尚,恐怕会污了佛堂,师父弘扬佛法迫切,让人钦佩,不过小子估计没这个福缘。”
似乎已经猜到了楚汶的反应,那老僧只是笑笑,却并不意外,淡淡道:“佛曰,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小施主难道还不明白,何处是吾乡?“
楚汶虽然已经躲开了老远,脸上也一副十万个不愿意十万个嫌弃仿佛见了蛤蟆般的表情,但听到老僧的这句话,他心中却突突跳了一下。出自于《楞严经》的这句“归元性无二“,似乎只用五个字就将他剥的一干二净,让他心中所念所想,刹那间有种无所遁逃的尴尬!
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他前生去武汉归元禅寺,曾听过一位师父讲经,说到这句时,便曾道:哪里是归宿?唯有成佛!此乃不二法门。而又有人曾说过,归元如归家,哪里是你的家?只有皈依三宝,心向我佛。
对于楚汶而言,此地此人间,可谓全是客乡,而他的家在哪里?他的方便之门又在哪里?
当此时际,微风轻拂,四处秋蝉低鸣,阳光柔和如绸,光华照遍全身。那老僧的话犹在耳边,淡淡回响,楚汶在弹指之间,仿若遁入了一个全新而空明的世界,眼前似乎有梵音响起,又似乎听到了笑佛寺中,有着阵阵敲击的木鱼和低低诵念的经书。
他眯起了眼睛。
可就在这个时候,玉儿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玉儿的手有些微凉,像是抓了一块天然玉石,让楚汶的精神一震,随即清醒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一阵冰凉。
这老和尚,太邪乎了。
老僧也看到了楚汶渐渐清明过来的双眼,不由得暗中一声叹息,心中喃喃:因缘未到,强求无益。不过口中却还是说道:“此身哪里去找乡土,此心何处才能安放?“
楚汶此时已经有些微怒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肯定是被这老和尚用佛家秘法,类似后世催眠一样的东西给阴了。自己与你又不认识,素未谋面,不过是前来打了个招呼,行了个礼,便要让你这般强拉硬拽,好险就着了道,出家人这样强人所难,实在过分。
想到这里,楚汶冷哼一声,对那僧人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老和尚一愣,竟是呆住了,片刻才长叹一声,合掌对楚汶道:“善哉,善哉,善哉……“
玉儿也学着楚汶冷笑一声,声音清脆说道:“你也知道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吗?可你却说不过我家哥哥,用些劳什子的‘善哉’,装神弄鬼什么!“
“咦?”楚汶愣了愣,心想我什么时候在你嘴里变得那么亲了。
老和尚看了看一身童子装扮的玉儿,忽的笑了,轻声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又道:”佛门慈悲清净地,施主所遇一切都是缘法,非是强求。若是施主有空,改日请来寺中一聚,贫僧想与公子聊聊。“
“等你改了装神弄鬼的毛病再说吧。“
楚汶丝毫不给面子,而且语气也完全没那么恭谨痛快了。他前世参拜过各个佛寺山门,对佛门始终秉承着尊崇敬仰的态度,可是今日在这怜光城笑佛寺内,却觉得被所谓的出家人玩弄了一通,自然是心情大为糟糕。方才又从老僧的话中听到了一丝矢口否认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意思,于是厌恶之心大作,冷冷的扔下这句话,便拉起了玉儿的手,转身就走。
那老僧也不阻拦,只是望着楚汶的背影,淡淡微笑,随即失落般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然后继续浇自己的地。
一直走出了老远,楚汶才放慢了脚步,然后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看,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继而乏力般扶着一棵树,深呼吸了两口。
那个看似普通的老僧,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方才与他只匆匆说了几句话而已,楚汶便觉得自己似乎都已经被看透了,平日里精神始终能够高度集中的自己,也被他轻而易举的一句《楞严经》给搞的六神无主,更可怕的是,差点就丧失了自我意识。这种说不清到底是佛宗秘法还是科学催眠的手段,让他整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一直走出老远,回头都看不到了老僧身影时,楚汶才如释重负。
“刚才……“玉儿一边扶着楚汶,一边皱眉道:”刚才那老光头和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我好像都听不懂。“
楚汶闭上眼紧皱眉头,好久才彻底回复过来,开口道:“别管那家伙说了什么,你只记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
“我看也像。“玉儿嘴一撅,不满的说道:”那老头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层灰一样,让人看着好难受,像是被填进了井水里,水只淹到了胸口。“玉儿喃喃自语,声音却越来越低,然后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楚汶神色怪异的看着玉儿,他忽然有种错觉,似乎玉儿看人,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让他对玉儿的来历和身份更加好奇了,但转念一想,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个老僧对玉儿说的一句话:“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这话是说给玉儿听的,但现在仔细一品,似乎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是不是那老僧在提醒自己,不要去贸然问玉儿的身份,也不要尝试着去了解,去追寻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那个浇粪的老僧,就更加神秘了。
只是不管是哪种意思,现在的楚汶都已经下定了决心,对于玉儿,自己还是保存着这一份若即若离的神秘和不解好了,这对于两个人都有好处。而且,作为后世人的楚汶,潜意识里并没有那种探究他人隐私的怪癖。
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过了很久才慢慢被他一一压下。楚汶抬头望着天,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这才对玉儿说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估计陌上歌也来了,办正事儿要紧。“
玉儿乖巧的点点头,与他并肩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