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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也许梦里奔驰得过于疲惫,当太阳爬上窗棂,毒辣辣地在身上作了一个全面透视,薛源才从梦中惊醒,这是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他挣扎着蹬掉身上的薄被单,揉着慵懒的眼睛起来,过来拉上窗帘。浑身粘粘的,像一只刚刚脱壳的蝉一样,呆呆地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让从窗缝中吹进的风吹去烦躁的心。

姚齐和李健云又没有了踪迹,他们两个像两台不知疲倦的发动机,永远不肯安分。张方义和曲乐乐依然卷着身子酣睡着,嘴角若隐若现地蠕动着,像是对昨天争论的延续。

空气中尽管弥漫着一丝风,但空气依然地十分枯燥。窗帘微微地抖动着,像一只砍掉了头的花公鸡,哆嗦着。太阳光毒辣辣地被玻璃和窗帘折射了回去,疯狂地找着归宿。窗上的玻璃融化了,像发着高烧婴儿的皮肤。干燥的空气压抑着微微跳跃的心灵,使脚和手都无所适处,胃里像被装满了东西,像骆驼一样反诌着。

她转过身来,把风扇调动到最高级,依然无用,因为空气是干燥的。嘴唇被风吹裂了,像刚刚脱离了一层皮,又像下了一层霜,当然是有其色而没其寒。霜,在家乡,秋天刚刚翘起尾巴,她就会随之而至。那时,他们便可以习惯性地把地瓜、土豆摆在窗台上,任由霜花侵袭,多天后便甘甜无比,于是在他们书包的深处多了一味小吃。但现在毕竟没有霜,窗台上自然也没有鲜红的地瓜和**的土豆,只有几双泛着腥臭的鞋子蒸腾着。水,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他渴望水,凉凉的水,于是他冲进了卫生间,打开了淋浴头。

水像匹发疯的骏马冲了下来,烫得跳了起来,但稍后便恢复了平静,心也稍稍地舒适,尽情地舒开每一个器官,让水尽情地灌注,溶透,每一个毛孔里都得到清凉。

冲完了澡,薛源感觉到心里依然很空虚,过去把两个不安分的人蹬落的被单拾起来放归到原处,手脚依旧很茫然,就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样。风依旧微微地颤抖,逃避着阳光剧烈的热情。

他爬上床,打开背包,也许真的应该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了。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暗红色的毛衣,他不由得暗笑母亲的愚,孩子的每次出门,她都是喋喋不休地叮嘱,把自己感觉能够看得上眼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包袱端,好像要把家一下装进背包似的。当然她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冬季会冷到哪里去,总之母亲逢人炫耀了自己的儿子后,便去集市买了毛线,连着几夜编织了这件毛衣。薛源自己也不知道这里秋末的太阳依旧这样强烈,从家乡出来的时候,自己还全副武装,一个人踏上火车,尽管车厢很拥挤,各行业和各形色的人来往穿梭,但是车厢内的温度还很适合。两天的火车,他就一直站立着,两只眼睛透过车窗看着变换衣服的行人和景色,他不是没有座位,因为拿着通知书去买票,车站对第一次出家门的学子还是很优惠的,车刚过了几个站台,上来的孤寡老人让他心有余悸,于是他放弃了自己的座位,谁知一放弃就是整个路途,别人的微笑和感谢让他尽管很疲惫的心感觉到一次次坦然。到南方大城市的车站,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但依然会跟着人流走动,走出车厢就像突然间进了一个巨大的火盆,火焰灼烧着每一根汗毛,气候的突然巨大变迁让他显得很狼狈不堪。

薛源慢慢地收拾着东西,把一件件衣物折叠后,塞到背包的低处,或许这会成为今后三年生活的收藏品了。有效地归纳分类,是每一个从农村走来孩子的拿手活,等他忙完,身上又起了一层薄薄的碱,黏黏的而且腥腥的。他把一些凌乱的东西统统地扔进了垃圾桶,看了看收拾好的东西,稍稍心里舒坦些,便掂起垃圾桶向公寓楼外的垃圾收集处走去。

从公寓楼群里出来,太阳已经爬上树头,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身上,湿漉漉的,几朵犯了病似的的花朵耷拉着脑袋,叶片也都无精打采地颤栗着。柏油路面被烧化了,微微裂开嘴巴喘息着,发出了腥臭的气味。一条流浪的狗儿把身子缩进芭蕉的树下,“哈叱”、“哈叱”地吐着舌头。一辆汽车拖着长长的尾气从身边开了过去,把道路“刺啦”黏去了很大一块。

小贩们躲在路旁的遮阳伞下,他们不再去路旁或者呼喊着招呼买卖,而是把要出售的物品及单价写在一张阔大的纸张上,也不再去讨价还价地拉扯客人,漠然交易,一切像突然进入了无声世界。卖瓜果的小贩们不间断地把水洒在排放的物品,好像停一会就能燃起火来。那些或横或竖向放置的招牌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脑袋将要晒裂了,眼睛也一下子懒惰起来。几位民工****着上身或躺或坐在建筑和行道树的阴凉角落里,身下是几张破旧的报纸,只有等太阳转射到头颅上,他们便拉着报纸转移到另一个阴凉处或躺或坐在那里,也许城市的繁荣吸引他们的希望,当然也赋予他们更辛苦的磨练,他们辛勤地创造着文明而富丽堂皇的都市,却从来没有奢望在这个城市里留下艳丽的色彩。一群女工从旁边的厂房里走出来,高举着遮阳伞不再三五成群谈论着走路,只是默然地独个儿走,招呼的方式也仅仅缩减为点头,热气蒸红了她们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她们在路旁商贩的摊位上买了饭菜或者零食,用包装纸包裹好,便匆匆往宿舍里走。一个腆着大肚子的老板模样的人从空调的饭店里走出来,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对着贴在耳边的手机烦躁地发着脾气,然后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汽车扬着长长的尾气扬长而去。

这就是生活。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不过是社会经验的原始积累,险恶和危机无时无刻不在人们心里打着畸形的折扣。人们在踏进阳光的时候,也在经历着一个惊险和意志的考验,尽管心里不停地颤抖,仍要迈步向前,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走吧,回头的路已经去了昨天!”

煎熬中,朝阳变为了夕阳,薛源见到了于文康,一个及其活跃和热情的本地室友兼学友。

当薛源从间睡间醒的午觉稍微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棂上消失了,窗台上暴晒的几双臭鞋依旧从鞋口处散腾着绿色的烟气,像是燃烧过后的暖气。他暗骂自己的粗心,睡到了这种光景,现在再去图书馆恐怕要关门了。胃里依然没有直觉,又好像被掏空,充入不能消化的气体。张方义和曲乐乐不知什么时间出去了,脸盆里的衣服现在整齐地暴晒在夕阳中。他朦胧地起床,拧了条湿毛巾擦了擦发烫的脑袋,抽出那本《鲁迅文集》,坐在窗前看。

房门被轻轻地被人用钥匙捅开,随着就是一股腥臭的味道,不用回头,他知道一定是于文康回来了。

的确,是于文康,一个如阳光热情和激昂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张迷人的笑脸,一双精锐的眼睛,身材魁梧,永远没有疲惫。他的身材曾经是宿舍人讨论的焦点,他们一致认为他的父辈肯定是东北移民国来的,要嘛就是基因变异的新品种。而他坚称自己祖辈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族谱里也有记载,况且祖辈都没有与内地人通过婚,没有因家族导致基因变异的条件。他的家在新城改造中分到了房和几十万的赔偿,于是一下从农村转为城市户口,这让人何等羡慕。他每个周末都回家,且他每周从家里回来,身上都腥臭难闻,这让大家不可理喻。姚齐每次都挖苦他每次回家就像进了一次厕所,这不像城市人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于文康都一笑地掩饰,这点连薛源都不得不叹服他沉着的涵养。

然而令薛源惊讶和促不及防的是在于文康的身后居然跟着一个幼稚的女生,一脸的腼腆,眉宇间夹杂着一脸的书生气,一袭的洁白连衣裙套在娇小的身材上,两只手无措地在身上找寻着着陆的地点。空气依然地暴热,但她的身体却微微地颤抖,她用陌生的眼神环视了一下宿舍,抽搐了一下精致的鼻子,轻声地问薛源:“你是新生吗?”

薛源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上身****着,而下身居然只穿了一个大裤衩子,女生的询问让他有点手足无措。

“是,是呀!你也是吗?”

“她不是!她是我们系里的团委书记兼任生活辅导员韩冰老师!”于文康一边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接过话去,“韩老师,这是薛源同学,”然后去暖瓶里倒了一杯水,端给韩老师,回头对着薛源,“怎么不开门呀?我还以为里面没人,就这样唐突地进来,兄弟别在意呀!”

“我也是刚睡醒!”薛源找着一件上衣套上,然后推了一个坐等给对面的女生,“你是我们的生活辅导员?”

“刚刚毕业的,现在还在转变中,希望多多积累经验!”韩老师的话语很富有歌调。

于文康拿起衣服,说了句抱歉的话就转身到隔壁去了,因为老师的存在,他要到另一个宿舍洗去全身的腥臭和烦躁,更多的是满身的疲惫,等他归来,满身肯定又能重现活力,也许他就是一件高速旋转的机器,开久了只要一滴水去降温,他就会再次高速地旋转起来。

空气停滞了,在夜幕的悄然降临中,天空中依然残留着阳光劈炸的火硝味道,就连电风扇的旋转也是那股周而复始的烦躁。街灯从窗户上洒进来,像一个将要休克的幽灵找寻着庇荫的场所。

“同学,你是怎么来的?”韩老师从窘迫中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也许是匆忙,“同学”这个自然从她的口音中显得十分生硬而又勉强。

“先坐汽车到县城,然后转火车,中途经传几次,然后再转轮船!”薛源的回答也很急促,他的本意想把这个问题回答得更圆满些,结果却有些不切入问题。

“恐怕我们都是一样,在大学几年我可是每年都要受这样的罪呀,一天的火车可以把骨头都颠簸散了!”

“我是坐了两天,可能第一次出门,新奇,倒没有这种感觉,到了宿舍才感觉到了累,连着睡了两天才缓解过来!”薛源好像又一下轻松了起来,“韩老师,你是今天到的吧?”

“不要那么称呼!我们都是一个年龄段的,可以说是朋友,我听说我们系里的同学有些比我年龄还大呢,我是上午到的,办户口和工作迁移,耽误了接待你们入学和军训的日期,现在就住在前面的那栋公寓楼里,本来打算报到后就过来看看,但是赶上放假,我找不到我们的系,这不刚去门卫室领到院系分布表,遇到于文康就一起来了!”

“在大学里学的管理专业吗?”

“不是,是心理学,自修了两年的教育学,现在脑子里更多的是一些理论和设想,真正的经验恐怕还是要在生活的实践中获得。理论和现实是有差别的,以前总听别人说越接近赤道,气候越热,现在总算感受到了,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么热的天,那么你们前一段的军训一定很刻苦吧?”

“也没感觉到多辛苦,反而觉得累着倒有很多的乐趣,停下来倒觉得枯燥无味了,奥,既然这边和你的家乡温差这么大,你怎么还选择到这里工作呢?”

“因为乐趣,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而人的本性就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去探索和创造未知的世界,挑战生存的极限——”

“说什么呢?这么激昂!”于文康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进来,那张及其魅力的脸上又爬满了笑纹,“我们出去走走吧!获取外面会凉快一些!”

于是,他们出了门。

果然,外面的确比室内凉爽一些,但仍有一些热气弥漫和蒸腾在空气里,人们像突然从地窖里穿出来似的,街上挤满了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行走着。也许他们是属于蝙蝠的,只有在夜间才能出行,在宛如寂寞的河底般的黑暗里,眼神中才发出野兽一样绿莹莹的光芒来,噬毛饮血的原始祖先的基因在体内被激活,他们跳跃着,在茫茫的夜空中自由地穿梭。目光坚定,眼睛犀利,躲避着日光之下狂野般骚动而沉闷的城市。在烦躁的生活激流中,他们盼望着黑暗的降临,那样才有了他们沉静和安抚的一面。

一些人围着茶桌,把大腿跷在椅面上,悠然地品着茶水,咬着笔在纸上推算着股票的行情、彩票的动态。冷饮店里挤满了晚班归来的上班族,贪婪地饮食着冰冻的汁料,或者索要一份本地特色的冰饮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喝。

在这茫茫的夜色掩护下,海潮渐渐地渗透了这个沉闷而激昂的城市。

一朵乌云遮住蒙蒙的夜空,使霓虹灯笼罩下的城市有一丝的神韵。风像突然间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转瞬间就爬上枝头,袒露的胸膛来不及掩上就已经冷入肌髓。一支枯干的椰树叶子被摇了下来,砸在水泥铺就的道路上,发出劈炸的声音。一些小贩们的摊位来不及收拾就被刮了起来,卷入旋转的漩涡中,急得他们跳着脚追赶。

“看样子要下雨了,我们要赶紧跑!”韩老师已经哑了声音。

几滴雨点迎面砸了下来,溅在身上冰冰的,而后稍稍的寒意,就在这惊诧之中,暴雨便飞瀑般地倾倒了下来。

“不用跑,跑是没有用的!”于文康拢着嘴巴,大声地喊。

“那怎么行呢?不跑,就会成为落汤鸡的。”

说完,转身就向公寓楼跑了,洁白的连衣裙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在雨帘中跳跃地摆动着。

薛源两个无奈地对视笑了笑,也只得跟着跑。

等他们跑到公寓楼下,雨也停了下来,空气在雨水的清洗下,也稍微地清新了一些。流水席卷着一些被打折的树条和树叶流入到下水道。商贩们来不及拧去身上的雨水,便匆忙去雨水里找寻自己的商品。避雨的人们从各自的避雨处钻出来,各自谈笑或者沉默着匆匆地走路。

“怎么回事?就一阵呀,全下到身上了!”韩老师一边拧着裙摆的雨水,一边埋怨地发着唠叨。

“我说不让跑的吧!跑是没用的。”于文康打趣地说。

“我说那些商贩们怎么不急着收拾东西,而只需要用雨具暂时遮挡一下。”她也有所醒悟地说。

“这里的雨说来就来,转瞬就会停了!因此吧,世界上没有永远的雨天!”

没有永远的雨天,就是薛源到这里刻下了第一句晓有真理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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