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在黑夜中走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总算来到了最外围的群山,透过最后一道狭窄的山口,已经隐隐约能看见天边翻起的鱼肚白了。青年肚子异常饥饿,但浑身的酸痛感已消散殆尽,反而有种有精神能一口气走到天边的奇特感觉。
青年一身破烂立于谷口眺望广袤平原时,内心直感慨:世界真大。他即将走出桃花谷,走出世人千万年来想方设法不能窥其门径的神秘桃花谷!这一幕要是被世人看到,带给世人的震惊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波浪。但这一切,青年并不知晓。
他怀着莫名的憧憬,奔过桃花林,涉足桃水溪。这一刻,在青年的内心,犹如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发现了一块新大陆般的兴奋——虽然他什么都回想不起,但欢快是人类的本能。
他游过了桃水溪,晨曦中入眼是一片诡异至极的黑色花朵,看到彼岸花时,勾起了他脑海深处关于彼岸花的部分传说,但看到这诡异的花朵,他并不能想起什么,反而隐隐然内心一阵悸痛。
大雪纷飞,他选择了一路南行,近百里之后来到了一个热闹小镇,镇口石碑上的“桃花镇”三个字苍劲有力,不像“归来洞”三个字那般怪异别扭,青年顿生了一种“家”的亲切感觉。迷茫中他准备暂且在此住下,但他不得不先解决一下叽里咕噜的肚子。
踏着积雪路过一家酒馆,见酒馆内有不少人在喝酒聊天,青年二话不说闷头就进,还来不及想起自己腰无半文,就已经被酒保绿着脸大骂着赶了出来。他自视了一番,衣衫太过破烂,似乎每走一步,都有碎布条经不住抖动而随着雪花飘落。之前的破鞋此刻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他看了看街边有卖馍馍头的小摊贩,心中甚至动了飞快上前拿几个就跑的念头,但他最终没这样做。
他见不远处的墙角简易栅栏下蹲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蜷缩着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于是想要走过去和他们聊聊,吃不上饭,打听一下地理也不错吧,他如是想。
那群男人大都四十出头的样子,每日不思进取,累了就躺墙角打盹,冷了就抱团取暖,有人招临时杂役和苦力时,他们又打了鸡血般无比积极。
或许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吧,那群男人见青年如此穷酸落魄样,竟也没有对他排挤。于是,青年寻得了短暂人生中的第一份职业——临时杂役。工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一天两顿饭管饱。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如这群大汉一般如此长久地堕落,这只是当下的权宜之计,但他万万没想到,转折来得如此迅速。
一个五十多岁老头递上一件脏棉袄主动和青年聊天解闷,这也正和青年心意。
老头说,他叫莫六,曾是一名武士,后来招人暗算,不仅功力尽失,还落得个家破人亡,悲痛之下远走,最后浑浑噩噩地定居在了桃花镇,意志消沉了此余生。
莫六惆怅的讲述着他的过往,青年静静地听着,在莫六的讲述中,很多次青年都似乎隐隐然就要抓住了脑海中的什么重要线索,可最终都如昙花一现,无力抓寻。
老头见青年似乎在沉思,问道:“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这桃花谷方圆千里范围内,都不受王权管辖,诸如桃花镇之类的小镇,五成是原住民,五成是外来人员,外来人员中多以逃兵啊流亡人士之类为主……小兄弟你从哪里来呢?”
虽然莫六看上去面目还算和善,但青年也不敢如实以告。桃花谷?难不成就是遍地盛开彼岸花而又荒无人烟的山谷?他长叹一声试探性地反问道:“那桃花谷呢,都居住了些什么人?”
青年不答,莫六本不打算再多问,但闻听此言,瞪大了双眼,看青年一副看怪胎的样子。缓了缓,莫六终究还是说道:“……桃花谷,妖魔之地,据说仙人都不能靠近,咱凡人?呃,不敢想象……听说桃水溪岸边,遍地盛开着黑色曼陀罗和黑蔷薇两种罪恶之花,相传那是千百年来不甘逝去的灵魂怨念所化……”
谈起桃花谷,老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青年静静地听着。
相传在桃花谷殒命的男人,死后化为了黑色曼陀罗,在桃花谷殒命的女人,死后化作黑蔷薇。
而殒命桃花谷的女人,多是些痴情种,被负心汉辜负之后来此寻死……
年生一长,死去的痴情女也就越来越多。
她们死后,怨念不散,相互交织着壮大。那些仇恨的怨念,最终找上了殒命在此的男人那不甘的魂魄……
传说,她们要男人死去也不得安宁!传说,她们不能令男人活着时生孩子,但却要他们死后怀胎……
从此,桃水溪边,便长出了两种诡异至极的黑色花朵。
莫六一口气说了很多,但所讲述的多是关于桃花谷外围的传说,对于内部却不曾提及。青年眉头紧皱,在他混乱的潜意识里,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仙人或是妖魔,但谷中草球里的人又如何解释?既然桃花谷无人居住,也无人能进,那自己又怎会从桃花谷中走出,并且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
他转念一想,莫六就一个意志消沉的临时弱老苦力而已,知道的肯定有限。脑海中接受的信息越多,他感觉有越多的东西在脑海中若隐若现,当刻意去回想时,全都烟消云散。他奋力搜寻,倦意袭来,安静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镇北方向一神秘少女无比轻盈地踏着雪花飘飞而来。那少女白衣罩体,肤光胜雪,身材修长,只是那倾城的容颜,略有几分妖意。细看之下,而又妖意全无,好似天生的雪中精灵。
她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得意地在雪中飞舞,脚丫轻点一下房梁,又似流星般划过街道。她从镇北而来,所过之处,雪过初晴。好似仙女下凡一般,引来桃花镇无数镇民、武士追逐观看。不少习武之人打心底发出由衷赞叹:多么美貌的少女,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精湛的轻功!
但在普通百姓眼里看来,这纯粹就是仙女下凡!金秋时节大雪纷飞是异象,而仙子下凡雪过初晴则是吉兆!
已经有不少不明就里的百姓口中大喊着“仙子下凡啦!”继而当街跪下,叩首膜拜,祈祷风调雨顺,来年平安。
百姓不膜拜还好,这一膜拜反倒使得少女更加得意起来,少女身形一转,停留在牌坊之上,笑道:“呵呵,仙子么?我叫桃千朵,是桃花谷的主人……不过,仙子也很好听,唔,那你们就叫我桃花仙子吧。”
桃花谷的主人!
此言一出,在场原本有些修为的人们也淡定不了了,难怪轻功如此卓绝,竟然是桃花谷的主人!桃花谷究竟是圣境还是魔境?这事儿,整个梦无大陆,也许无人知晓,外界的猜测也众说纷纭。也正因为它的神秘,所以千百年来,想要掀开其神秘面纱窥视的修者不在少数。但整个大陆不乏惊才艳艳之辈,穷极一生也不能探到桃花谷半点虚实!
人们纷纷感慨自己福缘不浅,此生竟有幸能一见桃花谷主人一面,再没人犹豫,纷纷顶礼膜拜。
不谙世事的少女很享受这一切,她心情大好,但转而却皱起了眉头,把目光移向了街边墙角的简易栅栏下。
或许是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睡觉,青年睡得很香也很沉,但奈何好梦被一阵又一阵的吵闹声吵醒。他揉了揉双眼,身旁其它的抠脚大汉竟一个不在,前方湿漉漉的大街上,无数人跪拜着。
他正困惑之际,发现莫六老头在栅栏旁离自己不远处站着。青年起身不解地看着眼前的怪现象,刚想询问莫老头时,他已经顺着莫老头的目光看到了立于牌坊上衣袂飘飘的少女。
那一瞬,少女也刚好皱眉望了过来。
只那一瞬,青年泪流满面,激动万分地大喊:“雨幽……”
那一瞬间,脑海中巨量信息涌现,他几乎还未来得及去梳理信息,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少女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落泪。
青年一切都想起来了。
他,叫若木。而她,是雨幽。他不敢相信他们之间竟还能见面!
两情相悦时,国破人亡;历经生死,再相见,喜极而泣,所以流泪。
然而,就在若木欣喜若狂时,桃千朵疑惑的目光仅稍微在他身上停留,然后看向了莫老头天真地问道:“那老头儿,你怎么不跪呢?”
莫老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若木,听桃花仙子一问,赶忙哆哆嗦嗦地跪下。
见雨幽并无明显反应,若木想要一跃而起,这才发现体内一身浩瀚功力尽失。若木拭了拭泪水,刚想要说些什么,突然从一侧房顶窜出个壮硕的黑衣武士,那武士立于房梁之上,冷哼道:“小姑娘,我乃舒国群英阁曾闲!你还要用小把戏继续招摇撞骗吗?”
少女不怒反笑道:“呵呵,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我乃桃花谷的女主人,我叫桃千朵,今年十八,生于彼岸花……唔,你可以叫我桃花仙子……”
若木定定地望着少女,他们本已死去,为何又活着!她真不是雨幽?时间哪有如此神似之人?
他乃徐国大将……
遥想当年,那时的宗主国,西周王朝大肆对外侵犯,国库亏空,加剧了********,加重了内部剥削,百姓处于水深火热。诸侯国对宗主国的暴虐统治和沉重的负担甚为不满,徐国也如是,而徐国国君徐偃王,虽然反对,但义字当头……
徐偃王定都郯城,广行仁义,礼贤下士,偃王治国有方,国民安居乐业。在徐偃王的英明治理下,徐国走向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
来徐国朝贡者三十六国,是为东夷诸侯之盟主。
若木记得,师傅曾劝谏偃王道:“大王,穆王昏庸残暴,民不聊生,今天下诸侯,臣徐者数十有余。臣以为,大王当顺应天意才是……”
徐偃王叹道:“天意非民意,百姓所需乃安居乐业,可不求兵荒马乱……”
若木记得,他二十岁那年,大婚前两日师傅仙逝,从那天起,他肩挑起了师傅的重任,当上了徐国大将军。而就在大婚前一天,周王朝命楚军大举进兵徐国。
他和雨幽三年前相遇,两年前定下了婚期,当婚期到来时,哪曾想竟是如此局面!
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时,徐偃王担心的依旧是老百姓!若木很清楚,以徐国当时强盛的国力来说,别说区区楚国了,就是想要改朝换代,推翻周王朝也不是什么难事。
偃王行仁义,以慈悲为怀,楚军兵临城下之际,偃王竟然主张仁义不肯战,反而弃城而走!众将士满腔热血无处挥洒,心中的憋屈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但偃王以仁德闻名天下,威信极高,若木也只得带上雨幽,跟随偃王弃城而走……
以弃城而走的方式换得了无数百姓的安宁,此等大义,感动了无数百姓。若木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他追随偃王逃亡至彭城,准备隐居深山时,竟发现身后尾随着无数举家追随偃王的百姓。长长的百姓队伍,弯弯曲曲直延伸到天际……
雨幽问道:“若木,你说百姓为什么跟来?”
若木望了望前头偃王那伟岸而又落寞的背影,摇头沉默不语。
……
巨量信息涌入脑海,若木一切都回想起来了,但偏偏最熟悉的人儿此刻却是如此陌生。“哼!不是小姑娘那便是妖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遇上我曾闲算你倒霉。”在曾闲看来,桃千朵虽然轻功卓绝,但并无多少内力修为,有的只是点不足为奇的操纵力罢了。大街上人员如此众多,不失为一个一战成名的好时机!他猛蹬一脚,朝牌坊之上冲去,想要赤手擒住少女——这个众人眼中的仙子。
若木如今功力尽废,但武学根底还在,却看不透曾闲的修为深浅,而雨幽乃一弱女子,他心下焦急,拳头攥紧,手心阵阵冷汗。
突然间,若木察觉到了天地间从未感受过的一股奇异的灵气聚集,受灵气刺激,心念一动,丹田内竟瞬息催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暖流。若木有些欣喜,曾经筋脉尽断的他,不仅何时筋脉接通了,如此一来,假以时日,功力恢复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而此时,诡异的一幕发生。牌坊上竟凭空长处诸多绿色藤蔓,仿似毒蛇一般袭向了曾闲。曾闲哪曾碰到过这等情况,大惊之下,凌空腾挪转身。桃千朵玉手轻扬,曾闲身后的屋顶也凭空窜出无数藤蔓,藤蔓前后夹击,眼看就要将曾闲束缚其中。
曾闲惊骇中急忙拔出背上宝刀,朝围拢来的藤蔓奋力砍去!宝刀所过之处,藤蔓纷纷断裂,紧接着藤蔓根部似乎灵力不济,干瘪枯萎。饶是如此曾闲也不敢再大意,因为这种攻击他从没听说过,离开门派下山历练之前从未听长辈们提起,在群英汇聚的舒国群英阁未曾听闻!少女在他心目中,此刻成为真正的妖女了。
曾闲心思急转,最后决定将桃千朵引离此处,到了司徒药师那儿,药师定然有办法收拾这妖女。想到此,曾闲故作淡定讥笑道:“妖女就是妖女,只会些骗人小把戏,和你打斗太没意思了,没什么真材实料还敢自称仙子,小丫头片子还差不多,哈哈哈……”
言罢,几个起纵朝着北方去了,漫天传来他得意至极的狂笑声。有那方才虔诚叩拜的百姓此刻感觉大受欺骗,因为仙子怎可能受凡人羞辱呢?既然被羞辱了那就铁定不是仙子。于是少不了愤然大骂。
初涉江湖不谙世事的桃千朵,哪里受过这种憋屈!事实上这小小的憋屈感她是生平第一次体验。
她铁青着俏脸,薄唇轻咬,毫不犹豫地朝着黑衣武士逃遁的方向追去。
见少女尾随黑衣武士追去,心下担忧,若木这才回过神来,咬牙催动那初生的微弱的内力,奋力跃上了牌坊,再一跃,这才吃力地站上屋顶,踩碎了不少瓦片。
他往远处望去,只见一黑一白身影,犹如鬼魅般渐渐深入了镇北树林。他知道以自己如今这微薄的内力,上房都有难度,想要追上简直妄想。但他不会放弃,在少女身形彻底消失在树林时,他用仅有的疯狂不假思索地朝着镇北吼出那个名字:“雨幽……”然后纵身跳下另一条街道,透支着微弱内力,朝镇北方向飞奔而去。
一身破烂的若木像个野人一般疯狂地奔跑,他不禁想起,自己也曾不顾一切将雨幽撇下,孤身远离……
徐偃王本想隐居于彭城,却不曾预料到百姓尾随而至,于是他在彭城短暂逗留之后,带着一批徐人又开始了逃亡生涯。
当初若木问道:“大王,单凭彭城,我徐国也可东山再起!为何远走?”
“周天子可以不仁,我徐国不能不义,我走之后,可以换得彭城安宁……你,留下吧,留在彭城……”
“末将誓死追随!”
“你记住,徐国可灭,但徐人不能灭。你留下监督太子,监督他,切记不能复国,只有如此,才能换得天下太平……徐国也好,周朝也罢,普天之下,都乃炎黄子孙,大夏后人……”
“末将仍誓死相随!保护大王!”
偃王无奈,只好颁布圣旨,以王命钦定,三日之后,徐国大将军若木迎娶徐国乐师雨幽,举国同庆。
王令下达之后,偃王便匆忙离去。
……
大婚当夜,若木听闻消息说,一支楚人部队打听到了徐偃王的行踪,如今偃王生死未卜。于是在大婚当夜,若木不顾一切地离开了。他知道这样做对不住雨幽,也不会得到他人的赞同,但是他相信,自己的不辞而别,雨幽会理解的。
他离开时,甚至没来得及脱下红红的新郎袍,孤身一人夜行赶去救驾……最终落得个筋脉尽断,被乱刀砍死!
一切恍如昨日,遗憾之至。
徐偃王本可大有作为,却执着于仁义,最终“仁而失国”,不能兼济天下反而沦落到四处流亡。
而若木呢,雨幽本不会死去!只怪他也太过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