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西来,天色渐沉。
一声雷鸣,在低空响起。
铁匠铺里,道人远眺长天,眉头微蹙。
“天色忽变,暴雨将至。贫道先行告辞,蹄铁改日再来拿。”
老洛闻言抬头,刚想说句好,却发现道人连同驴子,都一起消失不见了。
“竟是修行界高人啊……”
老洛愣愣说道。说完他低头举锤,继续敲打着蹄铁。
一点涟漪,自装水的木桶中泛起,转眼间,暴雨倾盆。雨如瓢泼,并未起风。天地之间,肃杀一片。
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却有一群黑衣捕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洛家铁匠铺。
为首的捕头叫梁明,他本郑国骁骑少尉,十六年前,日燕攻郑,郑国集举国十一万兵力,驻守在焦桐境内问天山下负隅顽抗。
燕军只有三人,那是曜日宗派过来的三个撼物境界的大诵师。
三个诵师联手发动了一个道门密宗的天炎大阵,便焚杀了近乎全数郑军。
于是郑国亡。
梁明追随自己的上司洛勇一家,流落到月齐国焦桐县城。梁、洛二人,凭借自己一身武艺,在焦桐谋了一份捕头职位。梁明在焦桐娶妻生子,并且接来了流浪在家乡的老父老母。两家人准备在此落地生根。
三年之后,洛勇妻子病逝。这个心灰意冷的男人辞了捕快工作,租了一间铺子打铁。白天干活,晚上喝酒。
现在,两个男人之间隔着一道门。门里,火光映红了老洛的脸。门外,大雨浇湿了老梁的衣。
几个年轻捕快不认识老洛,上前想要拿他。老洛两把扭翻了他们,随手把他们丢到了一边。
然后他还是静静地看着老梁。
“老大,长天犯了法,衙门要拿你。”老梁解释说。
“那个逆子犯法,与我何干?”老洛问。
“是通敌卖国。”
地上几个捕快哼哼唧唧地站起来,面带惧色,不安地看着老洛,悄悄走出了铁匠铺。老洛瞧都不瞧他们几个一眼,只是开口说:
“长天那个兔崽子虽然混,却绝对干不出这等事。你不帮他,却来拿我?”
这话意思很明白,有人陷害我儿子,你却要做帮凶?
“身不由己。”
老梁说,言语间,面色一直平静如初。
他有妻儿老小,需要衙门发钱吃饭。而且这次的捉拿命令,出自一位大人物之口,他不得不从。
“看在我叫了你二十年老大的情谊上,不要为难我。”老梁说。
老洛闻言,嘴角扬起,脸带讥讽笑意。他把手里的铁锤一丢,拿起了摆在灶台旁的一把生锈铁剑。
“你这些年,当狗当蠢了。”
铁剑黝黑,毫不起眼。老梁知道,那是当年老洛的佩剑,是一把斩下了数不清人头的剑。
“剑锈了。”老梁说。
“杀你足够。”老洛答。
带着几十个捕快,老梁领头冲进了铁匠铺里。天上雷声大作,洪亮如出征战鼓。
雷声突然,惊得坐在县衙大堂上的县令浑身一抖。旁边侧座上,坐着旁听的知州和方仕。
知州拿着手里写得狗屁不通的通敌密函,连连摇头。他把密函交给旁边的衙役,由衙役摆到了洛长天面前。
“这可是你写的?”县令厉声问。
洛长天嘴微张着,看着纸上的字有些吃惊。他马上明白了,有人要陷害自己。低头想了片刻,他说:“不是。”
“还敢抵赖!你敢说上面的不是你的字迹?不是你的落款?”县令喝道。
“是我的字迹,但不是我写的。”
“你这算是狡辩?”
“如果我真的通敌,会****到在信的最后落上自己的名字!?”洛长天看着高高坐着的不长脑袋的县令,怒吼道。
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知州也隐约猜到了一些。虽然洛长天中午挡了他的马车让他有些不快,但这种小私怨还不足以让他眼看着可能无辜的人被诛九族。所以他决定说两句:
“这件事尚有疑点,依我看……”
“斩了。”方仕打断他,淡淡地说。
这二字声音不大,语气儒雅,却重重敲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片刻的寂静之后,知州点头道:“是,按先生说的办。”
这案子,便算审完了。
位居首席裁决,身兼司掌高位,方仕面对洛长天,就像高空中的苍鹰面对着地上的蚂蚁。他想杀洛长天,那便可以杀,不论洛长天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
就算是没有通敌这件事,他走在大街上,偶然遇到凡人洛长天,顺手杀了,也没人敢说什么,没人敢追究什么。
就算齐律严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方仕犯法,天子却不敢问罪方仕,因为方仕是道门要人。
这天下,道门为尊。
这些日子里,方仕很不开心。他遇到了麻烦事,没想好怎么处理。他要来焦桐做一件事,没想好该不该做。即使该做,要去做,他不知道能不能做成。
所以,他很烦,想发泄。
在他很烦的时候,洛长天的马车挡住了他。于是他玩心起了,想杀几个人开心一下。
洛长天跪在下面,明白了自己有口难辩。于是,马上,他便开始实施自己从被抓到那一刻起就在谋划的逃跑计划。
他跪在那里,身子佝偻着,两手收在腹间。员外华服的宽大衣袖,遮住了他的双手,以及锁着手脚的粗大铁链。
在被押回来的路上穿衣服的时候,他就把金手指握在了手里。跪到衙门大堂上的时候,他就把脚链和手链都握到了手里,把其中几节都点成了金子。
金子比较软,洛长天练过武。
他一直在发力破坏锁链,现在成功了。
只听“铮”“铮”两声,洛长天拉断了锁链,然后翻身站了起来,朝大堂外逃去。
他选择了逃,没有冲向诬陷自己的狗官,因为他那敏锐充沛的念力感觉到了,那边坐着的那个方先生,修为非常恐怖。
洛长天的这番举动,让方仕愣了片刻。他有些疑惑,想不出洛长天是怎么把铁链变成金子的。
如果是用法术,施展过程中肯定会有天地元气流动。想改变物质属性,一定会用到复杂的法力矩阵。
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施展这种大法术,以方仕的修为,不可能感觉不到。
但他没有感觉到。
那么,洛长天干了什么?
只是想了一瞬间,方仕便不再去想。他此刻的想法是,不管洛长天做了什么,先杀了再说。
杀这种小角色,方仕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他只是一笑,往洛长天那里看了一眼,便不再做什么。他知道,洛长天已经死了。
这一眼里,包含了他的念。很简单的念,便是杀了他。又是很复杂的念,复杂到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够用得出来。
撼物巅峰的方仕,心中随意的念想,可以让山河变色,天摇地动。
洛长天只感觉到身后有一股磅礴大力朝自己袭来。
这道磅礴的意念来得及快,似乎它的出发与到达,是同时发生的。
但洛长天反应更快,或者说,不知有什么,已经带着洛长天,做出了反应。
他在方仕看他的前一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
结果在未来,整个过程却被洛长天看得清清楚楚,了然于胸。过程就像上天写定的剧本,洛长天看了剧本,于是他不加思考地,把这个过程演示了出来。
此等境界,更在撼物之上。人世间也只在几本道家禁地的秘典上有记载。
明天意,知未来,是为识途。
但这绝不是洛长天的境界,但这会是谁的境界呢?
意念浩浩汤汤,撞在了洛长天高高举起的金手指上。撞击之后,金光大作,洛长天被巨大的冲击力轰飞了出去,狂吐鲜血。
一直镇静如水的方仕,终于脸上有了点吃惊的意思。他看着洛长天手上的金手指,眼里露出了好奇和兴奋的光芒。
在场的人里,只有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的念力本应带动着天地元气,然后经过复杂转化,产生一道风系道法,将洛长天绞成碎片。然而,当他的念力来到洛长天身边时,瞬间全部转化成了金子。
是的,实体化的金子。念力是由能量波动组成的,能量波动是组成世界的最小单位,不可再分。方仕的念力,变成了世上最细小的金子,化作了金光,消散在了天地里。
不过,念力之中所包含的最基础的能量,还是变成了冲击力,打在了洛长天身上,虽然这个破坏力比起本应有的效果已经小了千万倍,但洛长天还是受了重伤。
洛长天无暇顾及伤势,起身打翻两个衙役,接着逃跑。
方仕想要金手指,便抬手,一挥衣袖。
一股更加浑然天成,凶悍无匹的力道,涌向了洛长天,如果打中,洛长天必定灰飞烟灭。
在这时候,却有一张手掌,轻轻一压,挡住了这股力道的去路。这股力道便像狗见了主人,不敢狂躁,马上安静了下来。然后它化作了一道清风,四散消失了。
手掌的主人,穿着破旧青色道袍。前几日里,他一直站在洛家铁匠铺外讲道。
方仕看清来人是谁,表情冷作了冰霜。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道人的跟前,左手握拳放在胸前,右手背在身后,方仕俯身行礼道:“弟子方仕,见过宫师叔。”
道人名叫宫陌,身无官职,在道门里也不任职。他游历世间,名声甚小。
但是,没有哪个修行者是不知道他的,世间修行者,能到撼物境界的,屈指可数。宫陌则是其中出类拔萃者。
看着眼前这个冷若剑锋的年轻人,宫陌皱起眉,摇摇头说:“你再敢捏着紫焱焚天指诀,我就把你右手砍下来。”
大雨中,洛长天一路狂奔跑向铁匠铺,他想带着老洛一起逃跑。
当他拐过汤家豆腐店,终于看到自家铁匠铺的时候,梁明正好从铁匠铺大门里飞出来。
梁明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也是第一个出来的捕快。
他是唯一一个出来的捕快。
摔到地上的一瞬间,鲜血便从梁明周围的地面上扩散了出去。雨水打在血水上,激起了朵朵红莲。
梁明直起身,跪在雨中,面如死灰。
老洛仗剑而出,问他:“有什么遗言?”
“抱歉,老大。”
梁明说完这句话,闭上了眼睛。不是认命,而是不忍看老洛死。
叫他来杀老洛的是那位方先生,所以,他心里清楚,老洛一定会死。
骤雨如帘,遮得世间景物都有些不清晰。朦胧的街道上,不知何时,不知从哪,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净华美道袍,头戴黑纱道冠。那人容颜如玉,却寒若冰霜。那人是方仕。
雨水落不到他的身上,沾不到他的鞋底。无形的伞,排开了他身边万物。或者该说,他在此间,本就多余,所以风过不来,雨下不去。
这边是老洛,那边是小洛。方仕站在街中间,站在两人中间。
他抬手一指,老洛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