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时候,老汪还嚷着要跟班呢,可新来的宋校长不敢再用她了。安排别人又都不愿接,因为这个班实在太差了,差得离谱。这不你来了,就塞给你了。之前这半个月,都是韩主任给带着上课,这几天韩主任病了,就放了羊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孔庆林就去了班里。剩下余悦君一个,简单拾掇了下座位,翻开书本备课。一边还在心里嘀咕,“平均分语文52,数学47,那会差到什么程度呢?”
第一节课下课铃响,很多老师回到办公室,跟他一通寒暄。铃声再响时,他就跟着大伙一起出门,去了班里。操场上的学生大都往教室里跑。五年级二班班门口,却有好些学生在打闹。不知谁喊一声“老师来了”,就一起往教室里钻,一个小胖子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余老师进屋的时候,二十多个孩子都已齐刷刷地戳在了座位上,一个个背着手,腰板挺得直溜溜的,眼睛亮汪汪地看着他。教室还是熟悉的老样子,还是那凹凸不平的土地面,大片掉皮的墙壁,碎了很多窟窿的玻璃窗……只有他面前的一张张稚嫩的面孔是新的。
余老师照着花名册点名。二十五个学生,来了二十四个,一个叫陈元方的男生没有到。
“老师,陈元方跟他妈下地干活了,今早上我还看到他了。”假小子吴燕对他说,还往身后指了指,靠北墙最后排的座位是空着的。
余老师皱起了眉头,“干活?”
一个大脑门、龇着一对兔牙的男生在座位上笑嘻嘻地应道:“以前俺们汪老师说了,陈元方是苞米碴子脑袋,就是数地垄沟的料。因为那个吧,他爸他妈造他的时候选错地儿了——在苞米地里!”
“胡说!”余老师虎起脸来喝了一声。那男生低下了头,却还在斜着眼瞟着他坏笑。
余老师就又吩咐他:“黄杰,那就你吧,中午放学后去一趟陈元方家,就说老师说的,让他快来上课。”
黄杰跳起来,举起手臂敬了个军礼:“遵命!”
吴燕扭头道:“黄杰,你忘了汪老师还说你来吗?说你是花岗岩脑袋,你爸你妈跑山洞里造的你……”
全班轰然大笑。
“我看你找揍呢是吧!”黄杰恼羞成怒,斜过身子就去够着打吴燕。吴燕一边仰着身子躲闪一边扯着嗓子嚷,“老师——老师——‘黄皮子’咬人啦!”(“黄皮子”,是东北话,指黄鼠狼。)
余老师好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开始了他第一堂数学课。
第二节下课,余悦君夹着课本怏怏地回到办公室。老师们大都先回来了。孙福贵、孔庆林几个男老师凑在一头闲扯,说着前一天打牌的“战果”。汪艳红背靠着桌子在织毛衣,一边还与对座的一位女老师唠家常。余悦君黑着脸进屋,“啪”的一声把课本摔在桌子上,吓了大家一跳。
“咋的了,小余,课上得不顺?”孙福贵在一旁问他。
“这都什么学生?!五年级了,连个整数除法都不会!”余悦君侧坐在椅子上,气鼓鼓地发牢骚。
“不好弄吧?”孙福贵笑道,笑得别有意味,“基础打不好,谁都没办法!”
余悦君望着孙富贵,不知深浅地跟一句:“是啊,我总不能从一年级开始补吧?也不知道他们以前都是怎么学的!”
听到这儿,斜对角的汪艳红发话了:“你什么意思啊,小余?”汪老师手里的毛线活儿停了,拿两颗杏眼瞪着他。未待他反应过来,就又换了一种腔调,“你是说俺们这些人水平不行呗,不如你这个‘大学生’!——俺们没你行,所以校长把这个班给你,让你这个‘大学生’那么一教,明年就是全乡第一!”
还是汪老师老道,不动声色地甩出两个“俺们”来,就把在座的老师们都圈成了她的盟友,而她对面的那个“大学生”,立时就成了“人民公敌”,被曝于众目灼灼的审视之下。
余悦君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处境的凶险,他还在为那个名不副实的“大学生”名号着恼:草甸村民眼界浅,把考学出去的一概叫成“大学生”;一般村民这么叫也就罢了,你汪老师应该知道,怎能分不清大学生和中师生呢?“汪老师,我就是个中师生,不是什么大学生。刚才我就是说这个班基础差,也没别的意思……”话说到后半句,硬生生被打住了,他觉得这事越说越露骨——整个班的学生基础都差,不是老师的问题,是什么?
“是基础差啊,草甸的学生基础都差,俺们这些老师水平都差呀!俺们都回家种地,留你一个人全教得了,全都教成大学生!”汪艳红撂下毛衣,两手比划着在屋里巡视,像是立即就要带大伙回家种地呢。
余悦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着这位昔日“恩师”夸张的表演,他红着脸,又冤又气却说不出话来。
孔庆林本周值周,因为停电电铃不响,找了把破钳子要出去敲铁轨打间操铃;他见状不妙过来圆场,“汪老师,误会了!悦君不是那意思,连他自己还是你教出的学生呢!”
孙福贵也说话了,以他习惯的两声“嘿嘿”开场:“老汪,我觉得人家小余没说假话,你那班学生确实太差,上个期末,平均分没一科及格的……”
汪艳红把余悦君训蔫了,气儿本来已经顺了不少,却又被孙福贵这话撩搔毛了。她一个急转身点着孙福贵脑门大骂:“孙大肚子!你是不是觉得你能?你那肚子里装的啥货你没数啊?用得着你个老王八来伸头……”
门外,孔庆林已经“当当”地把铁轨敲响了。按规矩全校学生都要在操场上集合,老师们也该出去站在队伍后面,一起听校长讲话,一起跑步或做操。可现在屋里有热闹,大家都不肯往外走。
众人关注之下,孙福贵也不甘示弱,他往后退两步,绕到桌子对过,然后用一只手摸着肚皮,远远地朝艳红坏笑:“咋的了,我这个头儿一伸,你就舒服成那样,至于那么嗷嗷地叫唤吗?”说完,还向旁观的老师们挤了挤眼睛。
汪艳红大怒,满地打转地找趁手家伙没找到,最后发现了孔庆林手里的钳子,上前一把抢过,“我把你那玩意儿掐了喂狗,看你还指什么嘚瑟!”
老师们赶紧拦住,七嘴八舌半真半假地解劝。汪艳红更来劲,隔着人墙一跳老高,非要“掐了”孙福贵。大家见那舞动的铁钳凶险,一起动手夺了下来,然后闪到一旁,看他二人继续斗法。
正乱着,校长宋德志推门走进来。宋校长不过40,大眼,大嘴,灰黑的西服正装,一张方脸阴沉着:“都堆在屋里干什么?说多少回了,啊,是吧,没听见铃响吗?!”
宋校长一大早去草甸村委会了,去要钱。
那时实行县、乡、村三级办学,学校的日常开支主要仰仗村里;在草甸,也就得仰仗村支书姜志成。宋德志是这个学期刚调来的,新官上任的他,已经为要钱的事找过姜支书好几趟了。第一次见面,宋校长是开门见山义正词严:说草甸的校舍早该修了,有哪个哪个房顶漏水,哪块哪块墙壁裂缝,有多少多少门窗坏了,玻璃碎了,桌椅板凳缺胳膊断腿;又说学校总该有几个给孩子活动娱乐用的东西,至少也该支两个篮球架,置办个手风琴或脚踏琴——库房里倒是有一个脚踏琴,可已经少了好几个毽子不出动静了——另外,还该买几块黑板、几台幻灯机、几只皮球……
宋校长掰着手指头,一项一项地还没说完,姜支书的眉头已经蹙成了核桃:“学校在那儿几十年了都没事,怎么你一来,就要塌房子荒摊了呢?你光给我嘴上嘚啵嘚啵,回去写个东西来;还当校长呢,这么点规矩都不懂!”
宋德志一下子被噎成了哑巴。心说学校是草甸的学校,又不是我宋德志的学校,大家公事公办,你装什么装?麻雀落在牌坊上,东西不大,架子不小,一个不入流的村官,山野匹夫,说话的口气跟县太爷似的。我老宋好歹还是个老师,是个二十三级干部呢,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好像差着好几辈成孙子了?
一口气儿顶到了脑门,却又硬憋了回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土皇帝得罪不得,谁让你求人家来着?中心校副校长王显章,也是他宋德志的同学,当初在安排他来草甸上任时就谆谆告诫,一定要跟这个土皇帝搞好关系,在草甸学校干上三年,熬点资历,以后升迁调动都好说话——为了以后的日子,他忍了!
第二趟来的时候,宋校长真就带了一张单子,各种需求工工整整列了一大溜。最后一项,序数前还画了两个星号:“教师节,是不是给老师发点福利?”
姜支书接过单子,只扫了一眼就给扔了回来:“这个那个一大堆,你以为我这儿是银行?我一大摊子事就指着那点提留款,这村里的账还是负数呢!没钱!一分钱都没有!”说完,抬屁股走了。
宋德志差点没背过气去。回去跟教导主任韩继文发牢骚。韩主任肝病犯了,疼得头上直冒汗,却还是安慰他,说姜志成在草甸当书记当长了,就那个脾气,让他别往心里去。又说,一次要那么多东西,也确实难为人家。不如多跑几趟,一项一项地解决。眼下先解决紧要的一项:赶在天冷之前,想法把门窗玻璃装上,不能冻着孩子。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一块儿去找姜志成,把握更大一点。
谁料,关键时候韩继文又病倒了,一大早托人带了信来。那么大岁数人了,谁知他几时能好?宋校长只好硬起头皮,一个人再去找姜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