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雪漠,
一条清寂的人影,缓步向前,脚步中带着疲惫和些许迷茫。
究竟为何,自己会走上这一步?他也曾在夜阑人静时问过自己,但答案,只是蓦然回首间,那一个个真真切切的脚印,那只说明了事实,没有说明原因的脚印。
而现实,总是容不得人多想。
“杀!”
伴随着骤起的杀声,六名身着劲装的蒙面人,从不远处的雪丘后跃出,手持刚刀蜂拥杀上。
三天了,
这三天,他几乎没有合过眼,眼球上的血丝缠绕着不甘一直连到心底。之前一直受到追杀,而这三天追杀的次数,变得尤为密集。
杀人,人杀,人在江湖本是如此。曾经他是这一行里最优秀的猎人,如今反沦落成被人猎杀的猎物,几多唏嘘。或许命中如此,面对这一路的追杀,只能让汗水与血水拧在这张坚毅脸上,作出最好的回应。
陡然间,
银光一闪,一缕断发飘飞风中,钢刀险险夺命,只见被围困的那人,身形轻轻一晃,避过钢刀凌厉的攻势,弓步向前,出手由下而上,直击敌人喉咙,顿时六名蒙面人已有一人倒地。
眼见同伴失利,其余五人不为所动,交换眼神,两人攻上,两人攻下,还有一人随后掠阵。快刀接踵而至,眼看身体就要被锋利的钢刀撕开口子,只见那人身子前倾,主动迎上抢攻上路的双刀,双手搭上蒙面的人手臂,整个人猛然一跃,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后仰去,而膝盖重击两名蒙面人的心脏!
鲜血渗过蒙面巾轻轻地砸在雪地上,两名蒙面人却重重地向后飞去,生命在两声闷响以后,竟是如此不堪,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膝盖重击敌人,整个人借力向后退去,瞬间便与锋利的刀网拉开距离,这个人仿佛天生本就是一件夺命凶器,游走在刀光之间,毫无畏惧。
余下的三人有些犹豫,要是换作以前,这六个人是绝对不敢打他的主意,但是他现在穷途末路,人人都想过来捞点好处,毕竟那笔赏金太诱人了。
“呼……呼……”在一连击倒三个人后他开始大口的喘气,三天没有休息,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他是人,自然也会吃不消。
三个黑衣人再次交换眼神,这一次原本打算攻下的两人,改从左右包围,最后一人亮着明晃晃的尖刀从正面逼近。
一步,
两步,
……
他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攻势,他必须抓准一切可以给眼前这三个人致命一击的机会,多年猎杀的经验告诉他,稍有不慎,哪怕只有一步的距离算错,这片雪漠就是他的终点。
他开始往后退,每当敌人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双方都在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
忽地,地上白雪扬起,左右两名刀手几乎同时动作,人快刀寒,夹杀而至,就在他脑海快速飞转怎么应敌的时候,第三个人启动了!
不对!
时机不对!天生的直觉告诉他这次逼杀有些问题,但他又说不出哪出了问题,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多想,只能孤注一掷,就在他准备最后一搏的时候,不容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第三个人手中的钢刀竟是砍向自己的同伴!
一刀从背后直透心脏,另一刀转身立即枭首。杀招连环而至,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瞬间,就将两条人命永远定格在这片沉默的雪地,喷溅的鲜血唱出最后的离歌,只留下放大的瞳孔带着疑惑与不甘,看着雪落雪停。
只见最后一个蒙面人,将手中的钢刀丢向一具尸体,摘下面罩,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然后看着不远处的那人,笑了笑,打了声招呼。
“嘿,韩江,韩大哥,还记得我吗?呼……雪真大啊。”
“东方若,是你?”
不敢相信,替自己解围的,是两年前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两人竟是旧识。
东方若仍旧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
“韩大哥,还是你面子大啊,为了对付你,整个组织都出动了,听说楼主身边的那几个家伙也调过来了。”
“是吗?你要是见到楼主,替韩某多谢谢他老人家。”
“韩大哥说笑了,这段时日还过得去吧?
“过得去,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既然楼主这么看重我,怎么这几天来杀我的,都是这种货色?”
说着,韩江也笑了。
“哈,也许是楼主不忍心吧,不说这些了,想想当年,我在韩大哥手下做事,多得大哥提拔与教导,若不是韩大哥,小弟不知道已死过多少回了,无以为报,这里有一些碎银子就赠与大哥,倘若下次还能遇见,还望大哥能手下留情。”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双手捧着要送于韩江。
东方若很轻松地向韩江走了过来。
韩江没有动,一双在刀光剑影里淘出来的眸子,却一直盯着东方若的脚步,大约就在三步的距离,韩江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东方若,径直走向一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走倒一具尸体边,韩江缓缓蹲下来,在尸体身上找寻着什么。
“唉,干杀手这一行,都是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钱应该都放在自己身上了……”果然,他从还泛着余温的尸体上,摸出几张银票。
“韩大哥莫要忘了,我也是杀手呀。”
东方若依旧在微笑。
“那你可以动手了,反正我也累了,你提着我人头回去,楼主不仅会把那一千两黄金犒赏你了,‘第一杀手’的头衔也是你的了。”韩江蹲在地上,数起了银票,仍旧背对着东方若。
他这个时候背对我是故弄玄虚吗?
他是不是在引诱我过去杀他?
他刚刚还在喘气,是不是也是在骗我?
东方若的眼睛死死盯着韩江的后背,左脚缓缓向前踏出半步,又收了回来。
“在昔日西楼第一杀手面前,小弟怎敢造次。”
“既然你不杀我,那我可要走了。”说完,韩江缓缓站起,也拍拍身上的雪,竟头也不回,直接就走了。
东方若一凛眉,左脚再次向前踏出,看着近在咫尺的韩江,正欲上前。
突然,韩江回过头来一笑,问道:“你真的不杀我吗?”
东方若一愣,头皮瞬间发麻,像有一万只蚂蚁在那里撕咬。此刻,他看不清韩江的笑容,那眼神,他什么都捕捉不到,最后只能用他最快的时间,恢复到他最自然的微笑,一伸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韩大哥,慢走。”
只是可怜了手中的钱袋,被背在身后的手捏得“咯咯”直响,但东方若还是在微笑。
韩江就这么走了,和他的诡笑一起,离开了。
冷觑西楼几生死,惊鸿一眼人留命。
西楼——天下第一杀手组织。
严格来说“西楼”并不仅仅是一座实体的建筑,而是一张遍布整个帝国的地下暗杀网络,在帝国各处都有秘密分舵,有专门的人员负责收集情报,联络买凶者。他们将暗杀的目标称为“红货”,而每一单生意,都会先了解买凶者与“红货”双方的情况,再考虑是否接单。
而现在,却不知为何,他们正在追杀韩江,有着第一杀手身份的“红货”。
灯光不是很明亮,
在一间幽暗的房间内,
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刚刚听完东方若的回报,那个人将头微微昂起,阴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还是太年轻了,面对韩江这样的人,你的抉择只能是赌注,不能是判断。”
“属下谨记主人教诲,只是有一点属下还不明白,我们已经逼杀了韩江三天三夜,为什么不一直这样做下去,待韩江精疲力竭之时,他的人头自然是手到擒来。”
“哼哼……你以前跟过韩江,你知道韩江最惯使哪样兵器吗?”
“是……苗刀。”
“那在这次的逼杀当中,你见过他用刀吗?”
“这……”
“他曾经是西楼‘第一杀手’,这样的杀法,又如何杀得了他,这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那个人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慢慢看向远处,像是有什么不能消化的东西突然堵在了喉咙,让本来无懈可击的面孔,也露出了破绽。那双深邃的眼,似乎已经看到一个人满脸杀气站在自己身前,血一滴一滴由指尖落到大理石地板上,也落在了自己心上……
冷汗也不知不觉窜上了东方若的额头,他仿佛也看到那个人眼中的忧虑,不,不是忧虑而是锋利的杀意,没有言语,无需言语,主宰一切言语的杀意!
看东方若一直恭敬地站在自己身旁,那个人心里莫名得到一丝宽慰。
“你并不需要知道太多,先下去好好休息吧,明天还有别的任务让你去做。”
“属下告退。”
在抱拳告别后,抬眼的那一刹那,东方若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似乎非常老了,他离那个睥睨间主宰天下千万人生死的枭雄远了,就连他的影子也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深沉丶阴鸷了。
离开后,东方若仿佛刚刚从血海靠岸,脚下的每一步,像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真实,他再次调整自己,像是再一次穿上血肉,穿上毛发,穿上衣服,最后用指尖摸了摸额头,整理整理自己的袖口。
“呼……”
他再次恢复了平常的微笑。
在远离江南遥远的北地,
这个季节的黄昏总是来得特别早,
也特别凉。
忽地,
一阵肃冷的风,卷起层层积雪,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迎来了今天最后一位客人。
韩江这几天都待在小镇上唯一的客栈里,每天只做两件事,按时吃饭,吃完了就回房休息。他嘱咐小二不要去打扰他,到时候了,他会自己下来吃东西,只要晚餐的时候给他准备点酒就行。小二很痛快地答应了,为此韩江多付了很多赏钱。
就这样一连过来好几天,什么都没发生。
而今天的黄昏,风雪为他送来一位故人。
“他娘的,雪真大!”
一声吼,中气十足,再一脚,漫天的风雪也被踹进了客栈,就这么踏着风雪,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五十几岁,身体却健壮得吓人,除了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抗雪,身上几乎没穿什么厚实的衣服,肩上扛着一把乌黑的苗刀,浓眉大眼,嘴边围着一大圈络腮胡子,头发披着也不打理,略有灰白。
这个人全身沾着雪,唯有他的刀没有。
遇到这样的阵势,店小二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掌柜,掌柜也一脸无奈看着他。他又看了看正在客厅喝酒的韩江,韩江摆摆手示意他没什么,他只好灰溜溜地绕过那个“怪人”,把门关好。
来人也不多言语,径直走到韩江的对面,一把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起来。
“啊……还是酒暖和。”
韩江看着眼前人,笑了笑。
“师傅,请坐。”
“坐什么坐,老子是过来杀你的!”突然,那“怪人”一声怒喝,肩上苗刀出鞘,寒光一闪,刀已架在韩江脖子上。
韩江又笑了笑。
“师傅,您饿不饿,坐下来吃点。”
“妈的,老子早饿了。”
说着一屁股坐下,也不顾什么形象,抢过韩江的筷子就开始吃。
看起来虽是滑稽,但“收刀”和“坐下”这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他手上的刀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掌柜和店小二都看傻了,上一刻还是刀光凛凛,这一刻就像个孩一样,抢别人手上的筷子吃东西。
韩江心内也觉得好笑,但此情此景他不宜再笑出来,再笑怕是掌柜和店小二都认为他也是疯子了,他喊了一声,把他们的注意力牵到自己这边来。
“掌柜的,再加两个好菜,再烫两壶酒。”
一句话,把柜台边的两个摆平了,眼前的这个却还自顾自地吃着喝着。
“师傅,您怎么来了?”
那“怪人”最后又猛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停下来,盯着眼前的韩江。
他好像没见过韩江似的,一直盯着他。
“师傅,怎么了?”
“唉,孽徒!”刚要开口,又拿起桌上的酒,猛灌一口。
韩江静静地看着,等他把话说完。
“我来这里是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西楼已经都通过他们的渠道‘公告’天下,这几年一共三十七件大案都是你做的,现在的你几乎是武林公敌,黑白两道都在找你……”
“唉,要我背这个黑锅,还不嫌麻烦地找了一批阿猫阿狗追了我三天三夜,就是要我无暇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到时候,就直接杀我这个吃黄连的哑巴了。”韩江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二件事,在别人杀你的时候,我会找机会杀你!”
“啧啧……连您也出动了?”
“是我主动要来的,让你在别人手上受罪,不如死在我手里痛快。”
“哈哈,还是师傅为我着想啊,来我敬你。”韩江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又将酒壶递给他的师傅。
“臭小子!我苏傲有你这样的徒弟,不知是该笑……”
苏傲刚接过酒壶,韩江突然出手了,他的苗刀终于出手了,只听“锵”得一声脆响,一把血红的苗刀,出鞘了!一把刀鞘与刀柄都是血红血红的苗刀,一瞬之间,锋利的白刃像一杯凝着杀的烈酒,明晃晃地架在苏傲的脖子上。
“师傅,您教我的,杀手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韩江一脸诡笑,这一刀,已经掌控了一切。
可苏傲哪里买账,大吼一声“滚!”又喝一口酒,怒道,“在老子面前舞刀弄枪,把老子酒弄洒了,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嘿嘿,师傅您慢用,徒儿先房去休息了。”韩江得意地把刀收好,懒洋洋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哼!”苏傲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今天这一幕着实把掌柜的和店小二吓得不轻,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动不动就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玩。
但或许只有韩江和苏傲的心里清楚,他们能这样“玩”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本来掌柜的只当韩江是个金主,希望他多住两天,现在知道韩江不是什么善类,巴不得他现在就走,免得惹祸上身。就在掌柜心里暗自嘀咕的时候,苏傲站起身来,抹抹嘴,一指韩江隔壁的客房,道:“他娘的,我就住那,钱他付,吃饭我会自己出来,其他时候不要打扰我。”也没等掌柜的答应,扛着刀就过去了。
看着掌柜哭笑不得的表情,小二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打烊了,还不快做事!”
“不是到戌时才打烊的?”
“今天提前!”
在掌柜一顿凶之后,小二悻悻地开始收拾“残局”。
夜,
雪停了,
今天是初十,月亮不是很圆,但在雪地的映射下,今天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丶安静。
韩江开着窗户,任由“呼呼”的冷风,刮着他的脸,他的心。
人生是不是一定要有一个答案,能把事情都说清楚,让别人接受,让自己心安?也许不必有这样的答案吧,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眼睛”当成是最好的答案,又或许是要的,因为每次欺骗都从“眼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