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季瞅了祖伊一眼,对子受道:“微臣以为周国地处边界,姬昌亡故,周人怕大丧时外敌入侵,全国上下加强警戒也无可厚非。”
“不,”祖伊揺了摇头,“姬昌亡故,太子姬发仅派使臣来传达死讯,却只字不提请求帝君应允世袭罔替承继君位,这太反常。而且姬发信誓旦旦入冬后一定缴纳贡赋,不免有画蛇添足之感。按商法,诸侯生老病死,其国可免两年贡赋,以支持新君即位稳定国本,安定民心。为此,老朽恳请帝君立即给征战东夷的精锐之师派发虎符,命三军将士日夜兼程返回拱卫帝都,以防帝都空虚生变。”
子受脸色阴晴不定:“姬发那小子真敢反吗?”
祖伊苦口婆心地道:“姬昌的儿子们都狂傲不羁,姬发尤其阴险,姬旦尤其毒辣。”
丹季观察着子受的脸色:“帝君,微臣以为待前往周国吊唁的使臣返回帝都,问明情况在决定是否召回在外征战的将士为妥…”
祖伊拍案:“事关帝都安危、社稷存亡,此事不能拖!”
丹季道:“莱夷初平,东夷尚在酣战,突然全线撤军,穷寇反扑,会给我军造成重大损失。”
子受端起酒杯:“两位爱卿不必争执。此事来日放在朝堂上再议。来,继续喝酒。”
丹季站起身来:“微臣不胜酒力,还要去巡防,先行告退。”
瞅着丹季的背影,祖伊喃喃道:“忠奸不可辨。丹季近来举止也反常。”
待匆匆走下戒备森严的鹿台,一阵寒风吹来,丹季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才发觉内衣被汗水浸湿了。他站在高台下紧张地思考了一番,瞟了瞟四周,昂首走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面前,对守候的车夫低沉地道:“先在夜市转几圈,然后抄小路去城南战俘营。”
车夫垂首:“谨遵主人吩咐。”
丹季掀开车帘上了车。
车夫关上后车厢门,绕到前面跨上车,操起缰绳,驾驭两匹马离开了鹿台。
马车在人语喧哗的闹市里移动。在这寒风凛洌的冬夜里,有人欢喜,有人忧伤。有人得意,有人哀愁。
丹季伴着车内的一盏孤灯,聆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声音,内心起伏不定。
光怪陆离的灯火透过竹窗帘,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丹季脸上。他缓缓闭上眼睛,内心的煎熬令他头痛欲裂。今夜,他必须作出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选择。
人活着有很多种方式,可是怎么活下去,关键在于选择。丹季从来不相信命运,但是离开摘星楼的那一刹那,他竟然真切地感受到命运是如何在捉弄人。
马车在一条又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上穿梭,丹季揉捏着冰凉的双手,内心无限悲凉。昔日他是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的忠城守卫者,可是今夜,他要做的选择,却是可否要背叛和出卖这座曾用荣誉与生命捍卫的煌煌帝都。
时间分秒流失。
马车驶离闹市,沿着一条偏僻的街道行了一段路,马夫扬鞭催马奔跑起来。
丹季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突然睁开眼睛,侧身抬起手欲拍车壁招呼马夫停车,手抬在半空中又猛然停了下来。他扭回身子,放低手,缓缓抽出佩剑借着灯光细细端详了一番,终于打定主意,毅然收剑入鞘,双手搭在膝盖上坐正身子,脸色冷峻。
不知不觉中,马车在围着一长溜木栅栏的战俘营门口停了下来。
丹季走下马车,抬头瞅了瞅天上的冷月孤星,面对大门背负起了双手。
少许,几名将官带着一队士卒匆匆跑来,缓缓打开了大门,纳头向丹季下拜:“恭迎司寇大人。”
丹季面无表情地道:“不必多礼。南宫修,你陪我在营中走走,其他人回各自的岗位,各司其职。”
众人起身散开。
丹季向车夫挥了挥手,迈步走进战俘营。
大门关闭。
身材魁梧的南宫修手按剑柄,陪同丹季一路巡视。
分成数排排列的几百间监舍门口皆有士卒守卫。一队队士卒手持火把穿梭巡逻。
丹季偏头向南宫修一笑:“几十座战俘营中,就是你管理的这座麻烦事不多,死的人也少。”
南宫修陪笑:“多谢大人夸奖。战俘们白天挖沟开渠累了,夜里自然不会生事。只是天气越来越冷,配发的物资紧缺,这几天生病的战俘不断增多。卑职担心照此情形下去,会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丹季平静地道:“万物衰败之时,正是优胜劣汰之际。老弱病残死了,也在情理之中。”
南宫修忍了忍,终于说出口:“大人,倘若不层层贪污克扣,越冬的物资充足,生病与死亡的人可以降低到最低限度。战俘们从前受过严格的训练,体质本优于常人…”
丹季短促地一笑:“正因如此,才不能给予战俘太好的待遇。否则几十万战俘集体暴动,局面不堪设想。”
南宫修道:“战俘也是人。卑职鄙视那些积心处虑贪污克扣的蛀虫。”
“南宫世家的子弟,果然都侠肝义胆,疾恶如仇。”丹季瞥了他一眼,“看在我和你叔父南宫適有交情的份上,我会吩咐多拨一倍的物资给你,并且会杜绝贪污克扣。”
南宫修闻言十分欣慰:“大人雪中送炭,卑职感激不尽。”
丹季在一间监舍前停下脚步,拍了拍南宫修的肩膀:“你也替我担了不少风险,应该得到回报。”
南宫修会意地一笑:“但凡能为大人效劳,卑职当尽力而为。”
丹季示意守门的士卒打开监舍,向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来:“你和你堂弟南宫渊的武艺,谁更高强一些?”
南宫修愣了愣:“…不曾比试过。”
丹季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和南宫渊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你会不会先拔剑?”
“拔刀的速度,通常比拔剑快。”南宫修不自觉地捏了捏剑柄,“我堂弟用刀。”
丹季闭了闭眼睛:“君子由来不会对亲人痛下杀手。在你面前,我是十足的小人。”
他说完转回头,快步走入监舍。
南宫修示意士卒拉上门,站在原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