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季道:“微臣孤陋寡闻,不曾有所闻。”
“帝尧说,身为人主,注定人前孤独寂寞,人后寂寞孤独。”子受放下金杯,向前倾了倾身子,“微子这些年来明里暗里都在跟寡人作对,是被作为帝君的威仪和宝座蒙蔽了双眼。他以为登临帝位就能权倾天下,享受旷世荣华。其实能够吗?不能够。哪怕想听句真话都难。臣子伏跪在地是温顺的羊,爬起来转身就是张扬舞爪的狼。你真的不知他藏身何处吗?”
丹季浑身一震,手中的筷子差点落地,他赶忙捏紧筷子,故作镇静的道:“帝君,微子真敢潜回帝都生事,微臣挖地三尺,也会把他揪出来。”
子受观察着丹季的表情,收回身子,揉了揉手:“兄弟反目成仇,夫妻因爱生恨,子女叛逆不孝,朋友冷眼相向,君臣离心离德都是人生憾事。寡人这些年在沙场上不止一次受伤,伤口愈合了便不觉得太疼,真正的痛来自亲人的伤害。丹季,你要记住,能把你置于死地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亲人和挚友。因为,你丝毫不会防备你在乎的人,为此被攻击的是最致命的弱点。”
两个人互相对视,感觉四周一片冷寂。
丹季错开眼神,欠了欠身:“帝君对微臣呵护有加,才说了这番肺腑之言。微臣一定谨记在心。”
子受嘘了一口气,端起了金杯:“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人不免多愁善感。寡人知道你不喜欢风花雪月,那就陪寡人多喝几杯,驱散些寒气,也排遣些寂廖。”
两人喝酒吃菜之时,老臣祖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一个酒坛子走入大殿。
丹季赶忙离座去搀扶祖伊:“冢宰大人,天气寒冷,您怎么夜里还出门啊…”
祖伊喘了几口气:“老朽去年亲自酿了一坛桂花酒,眼看着这天气一天天凉了,不敢独享,故拎来献给帝君品尝。”
子受大笑抚掌:“来得好,来得好。两人成席,三人成宴。一起喝。来人,设座摆宴。”
内侍宫女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摆好宴席,安顿祖伊入座。
一名內侍拍开酒坛子的印泥,立时酒香四溢。
子受抽了抽鼻子:“果真是好酒。如此佳酿须配青玉杯方能尽释桂花气息,口齿留香,否则遭蹋了。”
宫女连忙换杯子。
祖伊感叹:“老朽喝了一辈子酒,今日才知并不懂酒。帝君才是真正爱酒之人啊。”
子受脱下鹿皮袍子,让宫女去给祖伊披上:“美酒与佳人,理应爱之惜之。老爱卿,商人的祖先来自南方的高山密林,生性豪爽爱酒,为此铸造的酒器五花八门。可不知从何时起,流传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北地传说来。那《燕燕往飞》的幽怨曲调,实在与商人的个性格格不入。”
内侍依次给三人斟了酒,退到一边。
“帝君,”祖伊一只手依在几案上,“600多年来,或为了避祸,或为了开拓疆域,商人多次迁都,渐渐远离了故土,满腹的心酸苦痛,都包含在这首曲子里啊!”他端起酒杯,“对故乡的思念,却浸泡在这桂花酒里。因而每年中秋月圆之夜采桂花酿酒,表达了我们商人永不忘本之意。来,干了。”
子受和丹季举杯一饮而尽。
内侍再斟酒。
祖伊抹了抹长须:“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朽三朝为臣,侍奉社稷,眼看着国力一步步增强,尤其是看着帝君横刀立马,扫荡疆域,傲视天下,内心为帝君达成了祖宗雄踞中原、称霸四海的夙愿倍感骄傲和自豪,但同时也看到煌煌荣光下潜伏的种种危机。”
子受瞥了丹季一眼,对祖伊恳切地道:“寡人愿听老爱卿教诲。”
“帝君,这鹿台太高,虽有千重楼宇遮阳挡雨,可终究人在高处不胜寒。”祖伊开诚布公地道:“俗人一朝得势,便忙着穿华服、盖豪宅、修美池、乘高车、享美食,借以炫耀权势富贵。然而帝君是天下共主,是百族千国之尊,即使食粗食,穿麻衣,栖草屋也彰显威仪,受万众敬仰。居高台座华庭反而会惹来非议,会被别有用心之人造谣污蔑,损坏圣名。古来人言可畏。帝君,这迷离的夜色之下,面对高台,究竟有多少人心存敬畏,有多少人刻毒诅咒,天不知地不知,只因人心险恶啊!为了荣华富贵,朝中文武百官对帝君极尽奉承之态,后宫佳丽对帝君百般取悦,可是真正供养帝君的是普天下的子民。起早贪黑为生计奔波的子民,不在乎谁为帝为尊,只在乎谁能给予殷实安宁的生活。”他举筷挟了几口菜吃,“老朽不愿在朝堂上谏言以博秉国忠臣美名,因为当众讲这番话,无异于抹黑帝君的英名。同样是吃鸡,帝君在市井吃就是与民同乐,会被传为美谈。在这奢华的大殿里吃,就会被口诛笔伐为骄奢淫逸。”
子受瞅着美酒佳肴叹了一口气,感同身受。
丹季道:“冢宰大人一席话让微臣想起祖宗所说,广厦万间,容身之地不过方寸;食倾门庭,一粟则可填肠果腹。真乃至情至理之言。”
祖伊脸上划过一丝笑意:“祖上说过的话,所立的规矩,也并非尽善尽美。就拿世袭罔替这规矩来说,依照宗法制度,是父死子继正统,还是兄终弟及正统?历来含混不清。由此世世代代产生了数不清的非议和纷争,酿成了诸多悲剧。人世间最令人心寒的,莫过于骨肉相残。自帝君承袭天命登临大位,微子自恃自己是嫡长子却没能承继大统多年来耿耿于怀,不择手段煽动组织叛乱,成了本朝最恶劣的隐患。5年前他唆使党羽买通宫中侍卫意欲谋害帝君失败后,仓皇出逃,销声匿迹了。近来又一反常态地活跃起来,必有蹊跷。”
子受不在意地笑了笑:“似我兄长这种心胸狭隘之人,借他100个胆子也翻不起大浪。寡人一生戎马生涯,平定西戎北狄,降服南蛮,驱逐东夷,扩张疆域,为的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他只会骟阴风点鬼火,要么似泼妇般骂街,要么玩弄贿赂收买的伎俩,暗中使坏,总之成不了气候。老爱卿不必介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朽忧虑的,不是微子,”祖伊捏紧酒杯,“是姬昌。”
子受皱了皱眉,不禁哑然失笑:“姬昌入土了。一个死人有何可虑?”
丹季附合:“冢宰大人,帝君连鬼神都藐视,更不会把曾为阶下囚的姬昌放在眼里。何况他一命呜呼了。”
祖伊眯了眯眼睛:“有时,死人比活人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