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回到瀛台时，涵元殿已经关了殿门，不过透过窗子仍然可以看到殿内幽弱的烛火。
想起阅是楼里，皇上给容龄披衣服，皇后心头火气更大，又赫然想起新婚之夜，交泰殿上，透过红盖头看到的烛光也是这么幽暗飘忽。自己紧紧捧着两个苹果，心里小鹿乱撞地坐在东暖阁的床上，苦等皇上不来。其实皇上就在正殿坐着，自己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偌大的交泰殿只剩他们俩，可是皇上宁愿选择孤独，也不愿靠近她半分。就像现在，她就住在皇上抬脚便至的地方，可皇上从未去过。
寇公公见是皇后，连忙恭顺说道：“娘娘，皇上身子不适，所以先睡了”。
又是身子不适！皇后苦笑，新婚之夜，两人好不容易躺在了床上，可他依旧隔着八丈远，不碰自己，当时也说是着风受寒，身子不适！那可是新婚之夜，皇上是个男子，竟不惜用这样的借口，躲开自己！而着一躲就是十几年！
忽然间，涵元殿内烛火熄灭。皇后的心一下子也跟着墮入黑暗。可她只挣扎了片刻就恢复了清冷。她转身，眸子里没有一点温度，对瑞嬷嬷愣愣说道：“今儿是除夕，辞旧迎新，普天同庆，皇上不舒服就算了，让大家伙都到景星宫来，咱们可还得守岁，放炮仗！”
片刻功夫，瀛台二十名太监宫女和钟粹宫的宫监齐刷刷跪满了整个景星殿。他们向皇后磕头行礼，山呼：“娘娘千岁！”
皇后轻睨着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心中冷笑：爱新觉罗又能如何？！这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姓氏而已！现在整个大清都在太后手中，就算自己不受皇上的宠爱又怎么样？自己过得比他风光舒坦多了！皇上只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可怜虫！
想到这儿，皇后嘴角飘起了个冷酷的笑意，瑞嬷嬷最会常言观色，立刻高声说道：“这是娘娘特特赏给大家伙的！大家要牢牢记住娘娘的恩典！”
说着，瑞嬷嬷逐一发着赏银。所有赏银都抱在香囊之中，虽然看不见多少，但一掂量就知数目不少。这可比皇上大方多了，甚至比在瀛台九年加起来的赏赐还多！众人立刻眉开眼笑，尤其瀛台的太监，各个下作无比，纷纷叩头道：“谢主子娘娘！”
瑞嬷嬷将香囊发到定速面前时，定如腰板直直跪着，态度恭顺，却并不谄媚。瑞嬷嬷冷冷一笑，将香囊在她面前一晃便又塞进自己衣襟。定如微愣，旋即明白，但她毫不在意，依旧坚定从容。
子时，皇后又将所有宫监招呼到景星宫外，院子里放着几十个红彤彤的大炮仗。寇公公紧皱着眉头，心有不忍地看向涵元殿。皇上今日本就心里难过，好容易躺下。皇后此时放炮，这不明摆着是要折腾皇上吗？！唉，寇公公摇了摇头，心中哀叹道，折腾就折腾吧，皇上受的折磨已然不少，比这更难受的也多了去了，不在乎再添一件。
皇后穿着绛紫色百蝶穿花大袄，把子头梳得文思不乱。她看了眼涵元殿，心底幽幽叹了一声，转过头对着小禄子说道：“点吧。”
只听“呲……咚”得两声，炮仗冲天而起，发出巨大的声响。其他炮仗也相继点着，顿时响声整天，如连绵惊雷！
赤色的烟火照亮了头顶上大半个天空，就像当年大婚时一样，也是惊雷一样的声音，烧云一般的赤红，伴着自己从大清门一直抬到交泰殿！皇后抬头怔怔看着，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其他宫监都拍手笑着，唯独寇公公和定如紧锁眉头，这哪儿是过年，分明是过关！他叹了口气，向涵元殿走去。今夜还要在殿中当值，定然又是个不眠之夜。
涵元殿前，寇公公撩帘子，可刚伸手出去，便被定如轻轻拽住。
“丫头，你怎么不去看放炮仗？”寇公公声音微哑，他毕竟已年过半百，这么劳顿一天，身子已经吃不消了。
定如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殿中。
寇公公旋即明白：“你想进去当值？”
定如是女眷，按照规定是不能值夜的，可瀛台就这么几个人，虽说明面上不排她班，可是小禄子、张德子哪个没让她替过！
寇公公拧着眉头想了想，咬牙道：“得！你去吧！”
定如满脸赶紧，赶紧行礼。寇公公叹道：“丫头，大正月的，我原本不该说这话，可是不说，我心里也憋得难受！皇上不易，可你、我活着也是不易。在这后宫之中，生死太平常了，皆由不得咱们！我在宫里半辈子了，虽然也有死里逃生，但大多有惊无险，现在还当上了首领太监。这其中，除了主子抬举，也有我自己的秘诀。你知道这秘诀是什么吗？”
定如摇摇头。
寇公公说道：“万事先想了结果再做！丫头，谙达现在问你，你可想清楚了？！”
定如微愣，然后双目炯炯看向寇公公，重重点了点头。
寇公公苦笑摇头：“路是自己选的，谁都代替不料谁！你去吧。”
定如退后一步，端端正正给寇公公行了个礼，然后一撩帘子，迈进殿中。
殿中笼着火，可还是寒的厉害。定如悄悄进殿，生怕吵醒皇上。可刚蹑手蹑脚走到暖阁门口，就发现皇上正呆呆坐在窗前。
定如吓了一跳，顿时心疼不已。
她想掌灯，皇上拦住：“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吧”，说着他苦笑着自言自语：“朕小时候怕黑，可现在不怕了！还有什么能黑得过朕的半生光阴？！”
定如潸然泪下，赶紧偷偷擦去。她走了过去，拿起夹袄披在皇上肩头。皇上抬眼看她，双眸幽暗：“定如，你说朕到底哪儿错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朕？”
定如摇摇头，抓起皇上的手写道：“他们不是不喜欢，而是怕您！就像朽木惧怕烈火，黑暗惧怕光明。”
皇上眸子一颤，神情微动。
想起寇公公说得那句“路是自己选的，谁也代替不了”。定如狠狠咬了咬牙，用尽了所有的勇气，颤抖着一字一句写道：“不必理会别人，只要记住好好活着！您总能活得过这帮老朽，总能拿回属于您的权力和尊荣！”
皇上大惊，本能抽出手来。定如立刻跪下，神情决绝、目光灼灼。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撇开眸子，幽幽叹道：“朕真是自私，自己受苦也就算了，还把最心爱的人也卷进了这火坑之中！”
定如紧紧靠着皇上的腿跪坐在地，头枕在皇上膝头。此时此刻，她心中泛起酸涩，但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