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寺原本是梁京外一个普普通通的寺庙,并不为人注意,只因两百年前出了一个了却,得睿宗陛下及先帝信宠,多次大加封赏修缮,为众佛镀金身,香客也日渐多了,先帝时,更一举跃为大梁国寺,香火鼎盛,至今如是。
上山的路有些难走,寺门外更有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元瑾被人抬上去,身后跟着容城兄弟。
元瑾看着头顶“景龙寺”三个字,眼睛有些生疼,她上一世杀伐过重,对寺庙清修之地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恐慌,从不曾踏进过寺庙一步。
香客来来去去,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庙门前的两个僧人,突然问道:“若有罪孽深重者,佛祖可渡?”
容城偏过头看她。
她神色平静,语气也是淡然,只一双眼眸里,似藏了另一个世界。
僧人双手合十,道:“佛祖慈悲,愿普渡众生之苦。”
元瑾讥笑一声:“我有何苦?进去!”
进去之后,跟随元瑾的侍从早已不着痕迹的分散各处,随时护着她的安危,容城早已迫不及待的将青冥剑拿在手里,对她道:“公子,您要往哪里去?”
元瑾本就是跟着他的,哪里想过要在这儿真的找什么解梦魇之法,刚想开口,眼前似有一个白影闪过,耳边也似乎想起一个声音:“徒儿。”
她猛地抬头,四处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容城见她脸色难看,“公子?您怎么了?”
她见容城奇怪的看着她,不由蹙眉,目光晦暗的看了看四周,道:“你两个只管去,我去前面大殿里看看。”
容城也不疑有他,点头称是,四周有侍从,又有暗卫无数,元瑾的安危也不用担心,便带着容旋走了。
元瑾却在原地没动,没多久,便有个长相俊俏讨喜的小沙弥过来,双手合十躬身道:“施主,主持方丈有请。”
元瑾看了他一眼,眸光渐深,也没说些什么,直接就跟他去了。
到了一处禅房,元瑾一摆手,跟着她的侍从便退了出去,并关了禅门,小沙弥到了一杯清茶,放到她面前:“施主稍等,方丈马上便到。”
元瑾接了茶却未喝,反手就往小沙弥脸上一泼:“老秃驴!少用这副皮相来惑孤!”
小沙弥身形忽的后退,留下一道残影,茶水丁点未沾上他身,“徒儿,你的脾气还是这般暴躁。”
却见那俊俏讨喜的年轻容颜,慢慢变化,似时光快速流过,转眼已是百年身。
了却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元瑾拂袖,冷冷道:“妖僧!”
了却上前一步,容颜又变得俊俏讨喜,他坐在元瑾对面,双手抚过她的腿,元瑾咬紧牙关,忍着腿上刺骨钻心的疼,额头却禁不住冒出层层冷汗,她咬牙道:“孤还真以为要见你这妖僧,须得等到两年后孤往江南途中!”
这既然是了却的地方,她也不怕隔墙有耳。
上辈子她第一次见了却,就是前往江南求医的路上,这妖僧看见她便口口声声徒儿徒儿,追着她要收她为徒,她被烦的不胜其扰,数次想要拿下他,结果他只在她孤身一人时出现,别人一来,他转身就不见踪影。
那时所有人都当她精神失常。
了却收回手,腿上的疼痛也慢慢消失,元瑾喘了口气,听他道:“徒儿有暇,须往江南一趟,若要根治腿疾,须得桃花谷千江月针炙之术。”
元瑾冷笑:“你倒比孤还忧心孤王的腿?”
江南她自是要去的,可总要站稳脚跟,免得江南未至,路上就死了,上辈子她那一路遭遇刺杀可不在少数。
当然,能将容城带去是最好的。
到时候青梅竹马,咳。
想起容城,她看了一眼了却,口气不善:“孤有话问你。”
她想喝口茶定神,杯子却是空的,她心烦气躁的将杯子一摞,盯着他问:“你是不是给容城批过命?”
不待了却点头,又逼问道:“什么叫命格怪异,不知结果?什么叫做福薄?什么叫做命中有劫?他本该一生荣极,长寿富贵……”
了却叹息道:“然后一生孤寡,心愿难成?”
元瑾突然哑口无言。
上辈子容城出身高贵,她于他亦是荣宠有加,这本是贵极的命格,却是一辈子都是一个人,临死了都没有人陪着。
了却又叹了一声:“世间之事,皆有因果。如今种种,不过是前世之因,换得今生之果。”
元瑾冷笑:“前世因,今世果?那孤王命格呢?”
了却道:“荣极,贵极。”
“那这算是什么因果?”元瑾突然就怒了,“是我造反逼宫,杀兄弑父,是我杀伐成性,为祸苍生,是我薄情寡义,冷血无情!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我满手血腥,罪孽深重,亦不知收敛,终触怒上苍!”
她越发愤怒,“这些都是我做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于是你死后煞气浓重,无人敢勾你魂魄,只能做孤魂野鬼,不得轮回转世。”
了却静静的看着她,不为她怒火所动:“是他为你游历天下,积善行德,是他为你散尽家财,救济民生,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为你祷念祝告,不曾松懈,只为你消去满身血煞怨气,是他临死前祈愿,愿耗尽今世福祉,替你赎罪,得你轮回。”
“这些你都看在眼里。”
元瑾似哭非笑。
是的,那几十年如一日的枯燥泛味的生活,她都一一看在眼里,上辈子了却给她的菩提子,她反手就扔给了容城,可她死后魂魄无处安身,便在那菩提子里伴着容城一年又一年。
她看着他踏遍大梁的每一寸土地,看着他救起一个又一个的人,看着他数十年如一日,积善行德,看着他一生孤寡,看着他在无数个夜里念着她的名字入睡,然后念着她的名字醒过来,看着那时光一天一天的走过。
转眼间英雄迟暮,青丝成白发。
然后她某一天看着他入睡,第二天却没看见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