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宗师面前果然一切都无所遁形。我向他和芈烈述说了偶然闯入兵圣山庄,后来孙灵书用针灸法帮我打通任督二脉的事,大宗师叹道,“听凤司败如此说,老夫也对那位孙姑娘佩服得紧,他们现在使臣馆舍,若不是会惹来嫌疑,老夫必去拜访!”
我见他肯定灵书,心中也是颇为欣喜,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大宗师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芈烈,问道,“凤司败,你和丹儿不约而同地失踪了五日,不知这其中可有关联?哦,你别误会,并非芈将军托我问的,丹儿也是我的徒弟,我心中也很想知道。”
我将我与芈丹困住令尹府地窖中的事说出,大宗师奇道,“帝后剑?这是什么剑法?你是说..这部剑法藏于我赠给芈烈将军的《却谷谈》中?这事却是奇了..。”忽然遽然一惊,直直地看着我,神情变得激动无比,喃喃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上古剑术!”我与大宗师齐声道。说完对视一眼,莫逆于心,哈哈大笑。
芈烈如坠云里雾里,大宗师笑道,“芈将军,你还记得我曾送你一本《却谷谈》吗?那时我见你颇为颓丧,想让你亲近道家之术,修生养性,没想到..。”神情又变得有些激越,“没想到,我们应帝阁一派的千古秘宝《上古剑术》却藏于其中!”
此刻将那些应帝阁的年轻剑手与这位大宗师联系在一起,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了。“《上古剑术》自我祖师隐圣一代开始失传,后来遍寻不见,我和师父达生子就泯灭了念头,以为是师祖爱而不舍,物化后随身带去,”大宗师又道,“没想到却藏在那本《却谷谈》中,又被凤司败和丹儿偶然得之,练成了这集上古剑术精华之大成的帝后剑!”
说罢看着我捻须笑道,“帝后剑这一名称也颇为贴切,上古剑术既已无踪,从此人世间只有帝后剑,哈哈,上天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老夫入土之前能得知这剑术重见天日,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而无憾矣!”
我从怀中将那薄薄的一页黄纱取出,双手奉上道,“原物当归原主。”
大宗师不接,凝视半晌道,“我已老,凤司败你能不意间学成帝后剑,可谓与我应帝阁有莫大之缘。我刚才说过,上天若欲取之,必先与之,若先取之,后必与之,这部剑谱也算是上天对你所经受所有苦难的一点回报吧!”
我仍坚持要归还,芈烈道,“凤司败,大宗师既然如此说了,你就不必再坚持,况且上古剑术已经更名,只要你以后常以应帝阁为念就是了。”
我只好作罢。大宗师从悠远的回忆和喟叹中脱出,笑道,“当年任公子以五十牛为饵,于东海钓得大鱼,馈享天下,今日老夫只能以这汉水之鳌相待,请将军与司败们切勿嫌弃才好!”说着叫童子将大缸抬过。
缸中是一只类似大龟的动物,方头宽尾,黑亮的大壳下肉身呈赤红,一张一翕的嘴中两排锋利的细齿,两只绿豆般大小的眼睛泛着幽幽的光芒,见我瞪它,嗷的一声叫,往上一扑,扑在缸壁上,又落入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鳌之物!”我笑对大宗师道。
大宗师微微一笑,见童子正围着缸转,拿大鳌无可奈何,将手杖伸入缸中,那鳌一口咬住,再不肯放,大宗师轻轻提出,交与童子,方向我道,“鳌本生于海中,江河之中绝少见一二,自我迁居于此,发现汉水之中竟有此物,喜不自胜。奈何这类畜生浸染灵性,极为狡猾,从未上钩,今日若不是凤司败来,恐怕老夫与芈将军亦难有口福。”
芈烈微笑道,“这就叫有缘之物必待有缘之人。”
大宗师道,“正是。”见童子抬着手杖走上石径,叫道,“去将芦苇中那叶扁舟牵出来,舟上自有鼎钺,将酒移于舟中,我等拍舸江中,浮生偷闲,行半日乐去也!”童子闻言大喜,笑道,“阿爷今日心情大好,肯带我们耍子了!”忙忙地收拾妥当。
一入汉江方知水域之广大,南眺江水茫茫,北望山麓苍苍,一叶扁舟漂浮于水上,顿时映衬了生命的渺小,所有的雄心壮志和征伐厮杀突然间似乎都没有了意义。但同时一种包容天地的大境界油然而生,天地万物,皆为光阴之逆旅,百年弹指一闪,灰飞烟灭,万物皆不待于我,我亦不必待于万物,最可贵的乃是在有尽的生命中探寻自然的奥秘,享有永久的自由!
我和芈烈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大宗师微微而笑,忽然拍舷高歌:“天地不仁兮以万物为刍狗,岁月不歇兮红颜暂驻。忆当年年少,意气雄发,一任金戈铁马。帝子庭中,商洛墟旁,昆仑峰上,笑看风云舒卷,剑气横肆五伯,势倾天下。百代倏忽而往,今老骥伏枥,怜黎民苍黑,生死倒悬,欲一挽狂澜抗暴。集六国之义愤,仗定秦之神光,一往无前,终当犁庭扫穴,再卫荣光!纵老死无葬,心无悔焉!”
歌声苍凉豪迈,以小舟为中心,四散开去,跳跃在江面上,久久不绝。我听得心血俱沸,起身走上船头,抽出长剑,迎风而舞。此刻江如平镜,我脑中亦是宁静澄明,洞彻渣滓,上古剑术的一招一式显现得特别清晰,原本有些晦涩难通之处豁然开朗,剑如游龙,自然无比。
大宗师眼中绽放欣喜的光芒,将两支长桨抛入江中,叫道,“小舟地窄,何不以江水为地?”我应声飞起,双脚在长桨上一点,见一群江豚游近,落在一只背上,剑气凝控,那江豚无法游入水中,任我做了移动脚石,绕着小舟徐徐而转。两名童子看得大乐,拍手不已。
大宗师见芈烈目中也闪着兴奋,笑道,“既有春风意,何不当空舞?”芈烈缓缓起身,嘿然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服老不行了。不过今日与人无碍,老夫便陪凤司败玩玩!”长啸一声,长剑出鞘,亦用真力控住一只江豚,向我游来。
芈氏传世剑术已刺削为主,每一招皆是全身真力凝聚而发,同时楚地道家与浪漫风气颇盛,影响到剑术,便同时给刚猛的芈氏剑术带来一股灵动悠长之意,与“帝后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甫一交手,我和芈烈都是微微一惊。我惊于他真力之雄厚,他惊于帝后剑之威霸强势。五十招一过,两人长剑舞成光圈,仿佛在江面上快速滚动的两个光球,大宗师的两名童子早已看得呆了,忘了拍手。
芈烈真力再强,究竟年纪已大,不能持久,不到百招,他的剑势已见缓,脚下的江豚似乎也有点不愿再受控制,惊恐乱动。我融会贯通帝后剑之后,真力似乎也得到了提升,同时体内那股修炼却谷术形成的气脉渐渐汇聚变强,对真力的生发起到推动作用,剑势越来越旺盛。
第九十七招,芈烈脚下的江豚猛烈一动,他身形微微一晃,剑道已是走偏,我趁机“炎帝剑”出手,前倾突刺,眼看剑势就要突破他的防守真气,我心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想到了芈丹,手上力道顿时一收,他长剑一挡,两人被剑气激荡,一个侧翻同时跃回船上。
“凤司败承让了。”芈烈黯然道,神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颓丧,“其实是我输了。”
“明明是不分输赢,芈将军何出此言?”我道。
芈烈不作声了。刚刚那一刹那,我确实是想到了芈丹,同时想到了芈烈自战败以来的低落,这一场要是再败于我手,他很可能会更加低沉。没想到让得太明显,更让他心里惭愧。
爽然一声长笑,大宗师走来,对芈烈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看不开?殊不知江风江月,谁与同眠?”芈烈矍然一惊,笑道,“是我又庸人自扰了!”
大宗师道,“你们这一场比剑,就是说剑大会上亦未必有此盛况,咱们今日算是不虚此行了!”
芈烈道,“说剑大会必将是凤司败独占鳌头。”我逊谢几句。忽听童子大呼,“看,那两头江豚浮上来了!”果然,江中两豚白肚上翻,渐渐被江水推得远去了。
“杀气所及,必殃及无辜,”大宗师看我一眼,“希望凤司败今后当慎杀为好。慎杀与抗暴并不冲突,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我躬身道,“谨受教。”
鼎中鳌肉已熟,香气四溢,大宗师喜道,“来来来,这只鳌头是凤司败的,大家谁也别与他争!”说着先夹了一块肉放入嘴中,烫得直吸气,童子看了大笑。
五人喝酒吃肉,不分彼此,无拘无束,任小舟自流,颇有一番江湖相逢的喜悦。
肴核既尽,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