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从略有记事起的三四岁到现在的还有半个月就满二十岁,我很少见父亲笑过。他也有高兴的时候,或者是与魁大伯、童三叔等打猎有了大收获,或者是哪年五谷丰登夜晚村民们围着篝火饮酒跳舞,或者是哪家又添了一个新娃娃,或者是他锻造时满身大汗看着火红成形的铁器眼睛里放出了欣喜的光芒,这时他的嘴角会微微向上扬起,眼睛半闭成一抹幽黑又深邃的亮光.
我叫凤笑丘,没有母亲,跟随父亲住在西南天原之下一个封闭的小村子里。封闭的村子里民风古朴,父亲凤三又是唯一的铁匠,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严肃方正,因此受人尊敬。
我在父亲面前也是个乖孩子,但那是小时候,不在他面前时又另作别论。我现在即将成年,血气将刚,又骄傲又叛逆,渐渐不大将凤三的老实看在眼里——但我在他面前还是一个好孩子,可能是因为我怕他又敬他的缘故。
从小形成的父子之“势”,使得我在他面前几乎不敢大声说话。
但是当我的两个死党,魁胖子和童吉来找我时,我一跑出铁匠铺,就变了一个人。变得又骄傲又冲动,冲动中又夹杂着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感——这可能是从小父亲影响我的,他的严肃方正,不说话就是最好的教育。因此,魁胖子虽然块头极大,甚至比我还冲动,但头脑简单,童吉虽然比我聪明伶俐,但没我大无畏——我却成了他们的头儿。
魁胖子就是魁大伯的儿子,童吉是童三叔的儿子,魁大伯、凤三、童三叔三个人是村子里隐隐的中流砥柱,凤笑丘、魁胖子、童吉三个却是让人头疼的家伙。
我们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坏事,但我们也曾经干了几件大事:十二岁那年,我们孤身三人,什么也没带,偷偷去乡辈们敬之若神的玉獒雪山走了一遭,差点没冻死在上面——回来后差点没被骂死,但我记得,那时父亲的嘴角微微扬起,半闭的黑眼睛瞅着我,并不像生气的样子;十五岁那年,我们各带一柄钢叉,去黑森林里猎回了一头巨大的野猪,别人的斥责声中,父亲双眼微闭,看着我,看了许久;十八岁那年,我们联手杀死了一个闯进村中劫掠的坦坦族恶人,那是我们第一次杀人,怕得要死,乡亲们却并没有骂我们,只是不言声地将这个远方恶鬼埋了,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可以说,命中注定,每隔两三年我们“天原三杰”(这是我们自诩的名号)就得干一件大事。要是不干,就手脚发痒,灵魂冒泡,唉声叹气不绝于耳。二十岁,是成年的一道坎儿,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呢?
魁大伯和童三叔已经分别给他们的儿子准备了礼物,魁胖子说是那柄他爹常用的家传硬弓,童吉说是一块家传玉佩,不知凤三会给我准备什么?我连自己的爷爷都没听说过,估计是不会有“家传”的了。据说成人礼还有一个庄严隆重的仪式,在全村人的面前由父亲髻发上冠,那估计是很让人心跳的事吧?
但更让我心跳的事,是必然会发生的“大事”。命中注定,绝对错不了,上天有意让我们天原三杰在成年的时候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壮举,我们怎么能逃避、推让、甚至敷衍塞责呢?天原三杰绝对义不容辞,如果隗胖子和童吉退缩了,我会鄙视他们一辈子!
但不知怎的,我虽然知道大事一定会发生,做好了慷慨激昂的准备,然而灵魂深处却是忐忑不安,不,准确点说,竟然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
我不敢也不愿将这种感觉跟父亲说,一来是出于男子汉的尊严,二来是他最近忙得很。他不断地让魁大伯和童三叔帮忙运来森林深渊里的石炭,自己则日夜不停地锻造,看着大锤下那支长长的火红铁条,有时嘴角微微扬起,眼睛黑亮,有时又一声不吭,一举一动显得很暴躁。
我帮他拉风箱,只好跟随他的情绪,小小的心脏同样一起一伏,担惊受怕没完没了。
真想他的工作早点完事。但想着他不辞辛劳地,一定是在为我准备成人礼物——我凤笑丘人生中的第一柄剑,我又有些小感动地强迫说服自己,使劲卖力地拉风箱。
铁匠能送给儿子的,不过是一件铁器罢了。但正如农夫将自己精心种植出来的食物送给你,你岂能无动于衷?看来父亲又在以自己的行为教我明白一个道理:礼轻情意重。
由于今年村里只有我们天原三杰年满二十,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经研究决定,成人礼的日子一齐定在八月十七,也就是我生日那天——这算是朴实重情的乡亲们对凤三、凤笑丘这对外来父子的明显重视。
八月十四,父亲的剑终于锻造好了。剑极长,足有四尺多长,父亲只让我看了一眼,就收进一个鹿皮包着楠木的剑鞘里,藏了起来。
四尺多长的剑,挂在腰畔着实不方便,几乎拔不出来,就是负在背上,也得一弯腰才能拔出。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送我这么长的剑。难道就真没有一柄长短适宜又锋利无比的“家传”宝剑吗?唉。
八月十五,仲秋之夕,全村人围聚在村中广场上,祭拜月神,然后喝糜粥,倒也其乐融融。到了八月十七,月却开始由圆变缺了,正是我们成人礼仪的开始。
广场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将月华都照得黯淡了,正北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已年逾九旬的白胡子族长段干爷爷主持我们的成人礼。他是一个比凤三还严肃的人,因此广场上的气氛凝重无比——连我们天原三杰也不敢大声喘气。
我们低着头,我侧脸看时,隗胖子和童吉这两个家伙都激动的满脸通红,从脸上明显的高温判断,我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经过祭拜、训诫、醮洒、更衣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后,终于到了父亲给儿子髻发上冠。凤三的动作很轻柔,让我很难与他那双整日抡大铁锤的粗糙大手联想起来,我的个头已经与他差不多高,跪着时头顶可以感觉他的呼吸落在上面,耳畔微微传来他节奏分明的心脏跳动声。我开始有些局促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跟他这样近距离接触过。
他为我将散乱的长发理整齐了,挽上头顶,结了一个髻,戴上一顶竹制的冠,中间有两个小孔,用一根铜簪穿过,轻叹一声,“可以了,起来吧。”
隗胖子和童吉也已经起来,我们相视一笑,感觉有些不认识。段干爷爷咳嗽一声,我们赶忙又板正了脸。我正视高大的父亲,却感觉他此刻在生机勃发的我的面前,有些瘦小了,他的脸庞像刀刻一般的坚毅分明,额上有不少皱纹,鬓边竟几许银丝。这些都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甚至可以说,我从来没好好看过他。
“授之以礼,期之以成。”段干爷爷沙哑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一丝润泽,“父亲授予你们礼物,是期许你们自今日起,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儿丈夫,这个道理你们不可不明白。”
“是。”天原三杰一齐躬身道。
“段干爷爷,”隗胖子不解地问道,“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儿丈夫又怎样?”
“你笨,”童吉挤眼笑道,“就是可以娶老婆生娃了,你说是霞妞儿更高兴,还是你更高兴?”
大家顿时一笑,连段干爷爷也不禁莞尔。但他随即一瞪童吉,觉得他破坏了庄重的仪式氛围,老脸一板道,“就你伶俐!你怎么不学着凤哥儿一点儿?看人家多正经,毕竟是凤三调教出来的后生.”
看来段干爷爷是忘了我做过的坏事了,我必须提醒他一下,于是我一咳嗽,“段干爷爷,我也能说句话吗?”
“当然,你说。”段干爷爷爱抚地看着我。
“我觉得霞妞儿会比较高兴。”
轰然一声,大家又笑了,霞妞儿也在人群中,羞得指着我骂道,“凤哥儿,你这混蛋!”
凤三一瞪眼,我顿时矮了三分,他将长剑往我手中一递,哼地一声道,“就你伶俐,是吗?拼伶俐,你就不是我儿子!拿去吧,你成年了,老子以后也懒得管你了!”
段干爷爷见他动了气,忙过来劝慰,对犹自有些发呆的我们三个道,“行了,成人之礼既毕,你们自己去玩会儿吧。”我们赶忙溜了。
来到经常聚会的水潭边,童吉嘻嘻笑道,“从来没见你老子生过气,没想到他眼睛这么一瞪,能吓死人!”一回头看见隗胖子,装作吃惊道,“咦,你怎么也跟来了,怎么不去找霞妞儿去?”气得胖子伸手就要揍他。
我没理他们的打闹,一扭头看见父亲坐在远处的篝火旁边,独自举杯对月饮酒,背影显得萧索孤单,头一次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只是他的故事,会说给我听吗?至少他目前没有这样的意思。于是我对两个死党喝道,“别闹了!咱们去林子里走走如何?”背负长剑,我突然有种想寻求刺激快感的冲动。
“去,怎么不去。”童吉笑道,“咱们的成人礼可不能这么平凡就结束了,仪式虽然完了,咱们自己的活动才开始呢!胖子,你去不去?哦,我忘了,你要去找霞妞儿的,嘻嘻!”
魁胖子又要揍他,于是三人厮闹着向森林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