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暗沉下来,这破败的院中更显阴森,几株凋零的半高树木随风微微颤动,四下里一片寂静。
影壁后传来一道苍老阴郁的声音,让袁彻吃了一惊,他低声斥道:“什么人!”
“啪嗒,啪嗒。”
伴着几声有节奏的敲击,一道身影绕过影壁,出现在父子二人面前。
这人一头乱发,面容苍老,双腿膝盖以下空无一物,只靠手中拄着两根粗木,行动起来却是十分自如。
见这老人形如鬼魅,直勾勾的瞪来,袁彻不由得一滞。
“潭伯。”袁一刀深深一礼行下。
“哼!”
这老人却对袁一刀看也不看,只盯住袁彻上上下下的扫量,渐渐的,眼中浮起一片异色。
“是……小主人?”
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响起,老人拄着粗木急奔到袁彻面前,枯黄的面上泛出一丝潮红。
袁彻唬了一跳,刚要后退,却被老者抓了个正着。
“……像啊……太像了……”老人死死盯住袁彻,喃喃道:“这眉毛,这眼睛,这鼻梁……呜呜……呜呜呜……”
说到一半,他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大滴的泪水从老人昏黄的眼中流出,他一手抓住袁彻胳膊,一手拄在粗木之上,整个身体颤抖不已,几欲跌倒。
袁彻虽不认得这老人,却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见他只靠着一根木枝苦苦支撑身体,急忙伸手架住他胳膊。
“呜呜……呜……”
老人激动的哭声萦绕在耳边,袁彻不知所措的看向袁一刀。
“爹……这,这是怎么回事?”
袁一刀唇边溢出苦笑,潭伯是妻子的家奴,早年间那样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如今竟是这样一幅潦倒模样,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按下心中愁思,他快步上前,将老人扶到石墩上坐下。
即便是坐了下来,老人的手也不肯松开,仍然死死的抓住袁彻手臂,一叠声的叹道:“……太像了……太像了……”
他的目光虽然落在袁彻脸上,却十分空洞,仿佛透过袁彻的清秀面容,看到了另一张恬静温和的笑脸。
“潭伯。”袁一刀立在一旁,轻声说道,“今日前来,是想让这孩子祭拜青青。”
祭拜小姐……
老人手下紧了紧,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望向袁彻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你随我来。”
……
夜幕低垂,宛如轻纱的迷雾渐渐聚拢而来,将小院遮掩得朦朦胧胧。
宅院的最深处,一间灰墙黑瓦的小屋被打扫得异常干净,从中正散出淡淡的香火气息。
袁彻挺直腰板,跪立在一张草编蒲团上,有些怔忪的望着堂间悬挂的半幅画像。
画面中的女子,乌发如云般团团散落,面颊清瘦尖俏,眉宇间十分灵动,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可惜这画卷在女子肩膀位置齐齐断开,仅余了上半部分。
画卷前的桌案上,一只三足铜鼎中立着三根细香,屋中清淡的檀香正是由此而来。
“……二十年前,我外出执行家族事务,在平山城外与你母亲相识。”
画卷旁,袁一刀长身而立,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渴念。
“那时候,你母亲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敢独自一人闯入山中探寻灵药……初见那次,她被山上异兽追赶,在奔逃中,遇到了我……”
袁一刀语调微颤,不自觉的攥紧双手,眼中仿佛又看到,那个一身白衣的瘦弱少女,从漫天的彩霞中飞速掠出,灵巧的避到他身后。
而他,仍是那个英姿勃发、前途光明的修炼者,只劈出一刀,便结果了那只长毛异兽!
残阳似血,晚霞如火,幽静山林中,他二人相视一笑,就此结识。
“咳!”
潭伯斜靠在门边,清了清嗓子,冷声说道:“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当初必会阻止小姐前往平山城!”
他脸上显出怨恨之色,狠狠瞪住袁一刀。
袁一刀苦笑一声,叹道:“若是早知道……只愿她与我永不相识,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岂不更好……”
潭伯闻言只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
袁彻跪在地上忍不住插话道:“爹,后来你就娶了娘?可娘又为什么会早早逝去?”
袁一刀闭目轻叹,往事一幕幕浮于眼前,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片刻之后,他才定下心神,开口说道。
“……认识你娘之后,我的心中只有她,她也是如此待我……青青十八岁那年,我求了族中长辈为我提亲,终于与她结为夫妻……”
那时他自身能力出色,妻子娇美,稚子可爱,在大宅中,很是过了一段快乐时光。
袁一刀伸出手来,紧紧按住油亮的桌面,有些失神的回忆着:“几年后,我奉命执行家族任务,不知何人,竟在归程中设下埋伏,同行的二十多人,在我面前一个个死去……我虽然侥幸逃了出来,却已是身中奇毒,体窍被自身元气反噬,一身功力也消失殆尽……”
一个二十出头,已经有了拓形境实力的修炼者,正是满腔抱负之际,多年的修炼成果却在朝夕间化为乌有。
尽管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袁一刀叙述起来仍有些颤抖。
“我本以为,这些年为大宅做了这么多事,他们会出手救我一命,可是……”他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他们见我没了用处,便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出了大宅。”
听到此处,袁彻身子一僵,紧咬住下唇,眼中满是震惊。
一缕青烟从画轴前缓缓升起,绵延不绝的在空中飘散而去,袁一刀的声音顿了一顿,又再度响起。
“……那时,你娘见我病势垂危,村中又没有对症药材,便将你我托付给总管,自行进山采药。谁知道这一别,她却再也没能回来。”
话音落下,两行清泪划过他瘦削的面颊,直落地面。
“几日后,有人在山崖边寻到几缕破碎的衣摆,我亲眼见过,正是你娘常穿的一件长衫花色……”
他长叹一声,喃喃道:“那时候,你尚且年幼,我又病得一片糊涂,多亏了总管,才保下了咱们两人的性命。”
“后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袁一刀转过脸去,怔怔望着那半张画轴。
画卷中的女子眉眼灵动,神情温婉,正是二人大婚时,一位游历四方的画者所做。可惜这画在离开袁宅时,被侍卫的佩刀生生斩断,再也复原不了。
就像他的青青,再也回不来了。
袁一刀垂首而立,手指按在桌面之上,关节处泛起一片惨白。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心中的苦涩,却是分毫未去。
伊人已逝,留他苟且存活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伫立在一旁的潭伯,早已泪湿满襟,用那脏的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袖,一下又一下的拭去脸上泪痕。
一片寂静中,袁彻再也忍耐不住,只见他腾地从地上站起,双目圆瞪,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
“欺人太甚!”
娘虽不是被大宅所害,却是因他们见死不救才遭遇横祸!
怪不得!永哲叔受伤时,总管不肯去大宅求药!
什么宗族同根,家道大义,都是鬼扯!
他们这些人的生死,竟是丝毫没被大宅放在眼里!
如此视同草芥!
如此麻木不仁!
“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昂首向天,双拳紧攥成拳,胸膛中燃起满腔怒火。
莫道少年凭意气,敢叫世间换乾坤!